原创:新月西楼/原月琴
在说正题之前先赘言几句:
长调慢词着重铺陈,宋词史上的两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柳永和周邦彦都以铺陈擅长。
不同的是,柳永词善白描,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按自然顺序,景物和情感也是层次分明 ,所以结构清晰,故谓之平铺直叙。
清真词长于勾勒。情、景、事 回环往复,因果倒置,时空交错。
今人习词多效柳词之法,上景下情或情景交融。而对于清真之勾勒却有无从下手之感。
所以,今天着重介绍长调慢词如何勾勒,才不会如梦窗般云山雾罩,怎样铺陈才能像柳词那样结构清晰。
下面就结合一首例词详细阐述 。
但是,我并未选清真的词,而是南宋王沂孙。
碧山的路数,基本是从清真,白石中出来的,善于勾勒和用事。
常州词派推重碧山,是因为碧山的词,声情调度 ,处处有痕迹,所以可以学。
而且还有一个呢,就是碧山重比兴寄托,这个也是常州词派的主要观点。
【长亭怨慢 重过中庵故园】 王沂孙
泛孤艇、东皋过遍。
尚记 当日,绿阴门掩。屐齿莓阶,酒痕罗袖事何限。
欲寻 前迹,空惆怅、成秋苑。
自约 赏花人,别后总、风流云散。
水远。怎知流水外,却是乱山尤远。
天涯梦短。想忘了、绮疏雕槛。
望不尽、苒苒斜阳,抚乔木、年华将晚。
但数点红英,犹识西园凄婉。
中庵,是人名;东皋,是指中庵故园所处之地;过遍,留连徘徊的意思。
看词有个原则,起调,过变,毕曲是犹为重要的。
南北宋的词之区别,其中之一在于北宋是依景起兴,南宋则是容情入景。
『重过中庵故园』,若让柳永以此为标题来写,一定是先铺陈故园里的景物,然后徐陈慢引,见景生情,而后把主题给托出来。今人习词亦多如此。
“泛孤艇、东皋过遍”
而碧山这个,一开始就把主题抖明,是『东皋过遍』。
他重回故人故园,在东皋之地留连徘徊,这是起调入事法。因为,词于起调之后,无论行文亦或情绪,皆围绕留连徘徊而写。
他没有先写故园景物,而于『东皋过遍』中,追忆感伤。
接下来看他如何勾勒这种情绪。
“尚记 当日,绿阴门掩。屐齿莓阶,酒痕罗袖事何限。
欲寻 前迹,空惆怅、成秋苑。
自约 赏花人,别后总、风流云散。”
可以关注上片的虚词使用,就能看到气脉的转折深入。
『东皋过遍』——『尚记』——『欲寻』——『自』
碧山在上片用逆笔虚入(这是铺陈的思路),很是精彩。
因为一般作手,写这样的,在『东皋过遍』以后,一般会顺著就写『欲寻前迹』了,然后再写前迹如何如何,而碧山在『过遍』之后,用『尚记』,虚词发端,直接就把前事逆写。
先追忆前事的繁华 ( 当日,绿阴门掩。屐齿莓阶,酒痕罗袖),目的是与下拍『欲寻前迹』转回现实形成对比,这样更能体现如今的“空惆怅、成秋苑”的沉重。
在时空上,这是一个层序,但是在行文上,却打破了传统行文的一些思路。
这种时空的变化,在梦窗词中大量使用,叫做『空际转身』
而且梦窗的空际转身更狠,因为他长期不用虚词,直接用实词来转。。。所以容易让人看得云里雾里。
碧山这首是用虚词来转,所以说他有痕迹可追寻。
但是,光有虚词转接,还不能显出勾勒的本质,他在追忆和现实中用了两种手法:
1.虚笔实写:
“尚记 当日,绿阴门掩。屐齿莓阶,酒痕罗袖事何限”。
追忆,本是出于想象,是虚。他却用了“屐齿莓苔”、“酒痕罗袖”的具体可感的细节,变得历历可见。
2.实笔虚写:
“欲寻 前迹,空惆怅、成秋苑”。
此拍转回现实,却以情绪『空惆怅』概之。
『空惆怅』是上片情绪的基调,但此情绪在前两拍并没有明显的铺垫,碧山是在歇拍才加以阐明。
“自约赏花人,别后总、风流云散”
是故园今非昔比,是故人别离才惆怅,以『风流云散』喻之,是将景语变为意象语。此即容情入景。
就这个词而言,不管是否有故园,碧山的情绪都不会改变,都是带著沉重的心情去看事物,所以故园的所见,只是触发他思绪的一个引子,也就成为其情绪的一个载体,以故园之思,感怀故人之思,此为寄托。
而北宋作手,多是先见到某物,然后再因某物而触发某情,物只是引子,而不是载体。
这是依景起兴和容情入景的主要区别。
上片汇总也:
泛孤艇、东皋过遍。-----以人的行为『过遍』发端
尚记当日,绿阴门掩。屐齿莓阶,酒痕罗袖事何限。----以虚笔展现『过遍』时,思绪的浮动
欲寻前迹,空惆怅、成秋苑。----实笔带出『过遍』时的情绪
自约赏花人,别后总、风流云散。----将情绪收于景境
再说过片“水远。怎知流水外,却是乱山尤远”。
注意两个虚词,『怎知,却是』。
先把这一拍压缩成『水远,流水外乱山犹远』。
『水远』,换头以实词转接,这是梦窗的路数。
水远山更远。如果这样写,你会不知作者想表达什么,这与上片有何关联。
但加入两个虚词后 : 水远,『怎知』流水外,『却是』乱山犹远 。
虚词的递进,让水和山呈现出苍冷的意象,意境上清远空旷 。此谓清空笔法。
两个『远』寓意他与故人天各一方。其实和『云散』是一个意思,这拍表达的还是离散,是比兴。
整拍意象的组织运用上,都是挽住『云散』这个意象。
天涯梦短。想忘了、绮疏雕槛。
然后用『梦短』来接,虚笔接来,又往实处去落,“想忘了、绮疏雕槛”。中庵园林的亭台楼榭。
因为离散,所以惆怅,进而『想忘了』。
其实明明知道忘不了,却不直接去说,而是透过一层,去说『望不尽』云云。“望不尽、苒苒斜阳,抚乔木、年华将晚”。
这里运用的笔法便是刚要说破,便又收回。不直接说自己忘不了,而是用两个行为,两个意象,把这种忘不了的情绪表现出来。
两个行为,望和抚。
两个意象,苒苒斜阳、年华将晚。
“但数点红英,犹识西园凄婉”
最后毕曲又以细微处收。整个词的情绪,都笼罩在一片沉著厚重,无限苍凉中。
下片汇总:
水远。怎知流水外,却是乱山尤远。----实笔承接上片意象『云散』
天涯梦短。想忘了、绮疏雕槛。----以水远和梦短的对比,托出主旨
望不尽、苒苒斜阳,抚乔木、年华将晚。----两个行为,两个意象深化主旨
但数点红英,犹识西园凄婉。----整词收束。”
这个是此词在大体章法上的一个佈局。章法之中,又同时运用多种句法,拍法,造成气脉的曲折顿挫,既有提起,又有折回,同时配合时空变换,那麽整词,也就显得极其的多样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