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割了草长出来（四）
五
在离开母亲的日子，思念从最初单纯的眷念，随着时间的推移被许多的内容逐渐填满。 在我与母亲之间，隔着大山、河流，还有大山之上生长的森林，河流沿岸座落的村庄。四季的流转中，许多的话语如同降落的树叶默默地腐烂、发酵。 从1969年三月的那个春天开始，豆腐镇像植入生命的场景，成为我这一生注定挥之不去的记忆。 豆腐镇是我虚构的一个地名。 然而，所有关于豆腐镇的记忆，主要是随着从四面八方的人陆续涌入到豆腐镇后，从家属区、钢厂子弟校、露天电影、灯光球场以及涪江两岸的麦地、稻田、堰塘，还有散落其间的茅草房子等等的场景里，那些远逝的伙伴、所发生的故事，如同散乱的碎片般在我的生命深处闪烁不息。
母亲老了。 我觉得是自己应该为母亲尽尽孝的时候了。 今年春节，我在省城附近的一个县城买了一套房子，打算在房子交付装修之后，接母亲去随同我生活。当我将自己的想法，在这个秋天母亲所在的那幢楼下，牵着她的手，悄声对她说起这件事情时，母亲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但出于客套母亲连声说；那好，那好。 接着，母亲似乎想了一想，又说；不麻烦，我一个人现在也蛮好。 母亲对我始终觉得没帮上我什么忙，有些无功不受禄的味道。母亲一直觉得这几十年来，我在外边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罪。 在我们俩个人的时候，母亲对说；我现在每个月也有二千多块的养老（费），一个人用够了，你莫操心我。我知道，母亲自从父亲去世以后，一直守着属于他们的家。尽管同在一个小区的姐姐、哥哥们也多次提出接母亲跟他们住在一起生活，母亲就是不同意。 父亲去世后，骨灰就埋葬在西山上。母亲每天下午，在作完洗碗、抹灰等力所能及的家务后，就会默默地来到父亲生前居住的房间，从柜子上拿起镶嵌着父亲遗像的玻璃镜框一遍又一遍仔细擦拭着。有时，母亲会对镜框内的父亲遗像说上一会儿的话。 那是母亲的时光。 在这样的时光内，一旦哥哥、姐姐正巧推开母亲家的门，母亲便会立即停止跟父亲的说话。因此，母亲心里究竟是在想什么，我们姊妹并不知道。或者说母亲并不想让我们知道，她对于父亲的思念究竟说了些什么话。 而我却非常渴望如果有一天，那怕是偷听，也要想知道母亲究竟对父亲说了些什么。 母亲在白天没有锁门的习惯，她不能下楼。我每次回家都要劝母亲在天气好的时候，下楼晒晒太阳。母亲在六、七十岁时候，经常是独自一个人下楼去豆腐镇的农贸市场买菜，买完菜之后，就在心里计算着时间，母亲是看着时间煮饭、炒菜的人。经常在片刻的闲聊时，突然会问姐姐或哥哥；几点了。如果是上午的十点半或者是下午的四点时，母亲会惊叫一声；唷，要作饭了。母亲不管当时说得多么闹热，都会果断停止说笑，进入厨房。从不间断，几十年如此。 所以，我说自己的韧性是不远不及自己的母亲。 想一想，如果自己在远离母亲的日子，能够把母亲的这种韧性继承十分之一，何愁一事不成？
母亲极少串门。 她这一生所有的时间，都是用在作饭、炒菜，或者是十天、半月，家里的米、油快用完时，她就会吩咐哥哥、姐姐说；你下班了，去粮站把米和油买回来。 在母亲刚才退休的日子，像买米买油这类琐事都是母亲一个人去完成。 到了1986年，姐姐、哥哥的孩子们相续出世，母亲就更加地忙碌了。 那时，哥哥三班倒，姐姐是全白班，俩个不到一岁的孩子就丢在母亲的家，父亲边看电视边守着这两个外孙女和孙女。 也就是从那时起，母亲的头发一天天花白了。 带孩子比上班还要累。 每当姐姐这样抱怨时，母亲总是满脸的不屑说，“一个伢，就累。你们现在几好啊，都有正式工作，那像我和你们的爸爸，四个伢，全靠你爸爸一个人的工资。”
母亲老了。 是时光的催促，是把我们姊妹四个拉扯后，还继续拉扯大姐、二哥、三哥的孩子给折磨老的。
母亲觉得没给我带孩子，感觉亏欠了我似的。所以，我对她想作出的任何决定，她都不同意。 即使是最亲的人之间，母亲是一个有骨气的女人！
所以，我每当想起母亲时，总是内心充满了愧疚。 母亲是一直活在自己的那个世界的人。现在，仿佛我无论试图怎样打开记忆的锁，也难以捕捉到母亲内心的真实想法。 钢厂一天天在不景气下去。 包括我的姐姐、哥哥们在内，除了少数厂里有个一官半职的人家庭生活不用操心外，普遍上下充满着一片悲观的气息。 对好日子的向往，是需要宽裕的收入来作支撑的。工人们的想法非常简单，就是工资收入能够高一些。在八、九十年代，钢厂红火的日子，姐姐、哥哥们经常加班，就意味着订单多，收入、资金也多。母亲就在家里搞好后勤保障，再苦再累，总觉得生活还有个奔头、盼头。 父亲除了吸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退休以后，父亲又被一家集体企业给聘请了过去，一是好混日子，二是多少还能补贴一点家里。 所有的家庭重担就自然落在了母亲的肩上。
在我牵起母亲的手那个瞬间，我年过半百所有经历的时空，岁月流逝中的内容，也仿佛正在源源不断地在记忆的仓库汇集、清空。 对于家庭、血脉、亲情的认识，如同死机的电脑般突然被激活。时代带走了自己关于这方面的哀愁时，又有多少时间，我是在认真地关注？ 现在，我觉得是应该认真地关注的时候了。 而我的母亲，不论这个时代如何的变幻，始终稳固地坚守着自己的生活。她不像我的外甥女、侄女和侄儿们，我们家的下一代人却是在时代的变幻大潮里折腾的人。或者晚辈们也不想折腾，他们也想像他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样，过上一种稳定的、或者是不操心、少操心的那种生活，不再为工作、房子、工资收入等中国普通百姓最关心、也是最现实的问题而烦恼。 欲望。 母亲肯定也是有着欲望的人。只要是人，肯定就会有着属于自己的欲望。欲望无大小。只要是有了欲望，就一定会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烦恼。 欲望与烦恼常常就是一对孪生姐妹。 就像一个家庭，常常是母亲的稳固决定着这个家庭的稳固。 而我们这些作儿女的，像我的大姐也是快满花甲之年的女人。她对于母亲，除了她对生活水平低，经常要向我报怨外，在许多方面也是继承了母亲的优点。 母亲听姐姐对自己的宝贝女儿现状报怨多了，跟我说得最多的还是下辈人。“又没固定的工作，都二十七、八岁的女伢了，连男朋友也没谈。 我宽慰着母亲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老人家就莫操他们的心了。 母亲笑了。带着争辩的口吻说；莫操心、莫操心，话是这样说啊。 她这个当外婆、当奶奶的又那有不操心的理呢。 我在跟母亲讲理，母亲也在跟我讲理。讲来讲去，母亲就将我当成家里的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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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19 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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