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

阿开

  

                                                                              （一）

 

大年初三。

 

仍是那间酒店，仍是那间套间，在每年的春节期间都有一帮人在这里聚会——我们。一张长方形的饭桌，旁边围坐着我们七个人，全是高中时的同学，也是自高中时期结束以来的最铁的朋友。桌首坐着的便是我们高中时的班长，他高个子，留着平头，蓄着一字胡，胡须漆黑，他的鼻梁挺直，嘴角微微上翘，给人的印像总是个爱笑的人，他的眼光在米黄色的灯影中闪烁。桌子两旁分别坐着L君、Y君、M君、S君、Z君，还有我坐在桌尾，与他对面。

 

另一边厢是一台自动麻将，围着七个女人，分别是我们的妻子。她们玩四条马起，自摸或吃糊便加两条，又叠庄便再加两条，以此类推，加上外围三人每人拿四条马，每手牌至少便有一十六条马，玩四十六十，而且大牌加番，一场牌完了手气背的输个一万八千毫不奇怪。都说男人烂赌，可是女人赌起来绝对比男人更狠。

 

饭桌上摆着两件“老青岛”，Z君带来了两瓶西凤酒，外加Y君捎来的用七八两重一头的海虾加上黄芪泡浸的米酒，用一个很大的玻璃瓶子装着，单里面的酒便有十斤，看这阵势，这帮人怕是不醉不休。班长开了几瓶老青岛，斟了七杯分别向每人派了，再接着开，直至每人的面前都摆一瓶。他清了清嗓门，说：“今天好光景，不冷，还有着温熙的阳光，但是这并不会使我觉得快乐与满足，可是，毫无疑问，我今天是快乐与满足的，因为，我们又聚首了，为了这一个我们干一杯！”于是大家举杯干了。他说：“我很庆幸，我们大伙都还在，自彼此相识到现在，约莫有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不算很长，但绝不算短，那么，为前面的二十五年干杯，为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干杯，为二十五年后我们还在干杯！”Y君说：“班长这话说得好，但这酒不够味儿，把虾酒倒来好了。”班长说：“不急，知道你浸的是好酒，咱海里的大虾越来越少了，都是给你这酒害的。”众人大笑，于是俱举杯干了。

 

他接着说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才是真正令我觉得最为快乐与满足的原因。”M君叫了起来：“哎呀！这是秘密吗？这么多年了你还有什么秘密啊？你可别说出来，如果说出来了那不是凭空添了我们的压力么？更何况，还隔墙有耳呢？”说完朝麻将台那边努了努嘴，众人无不嘻笑起来。

 

班长站了起来，双手据着桌子，正了正脸色说道：“时至今日，在我们这帮人里面，有高级教师，有海监的精英，有商人，有医生，有海员，你们都事业有成，有头有脸，唯独我最不成器，可是这么多年了你们一如既往地尊重我，无论是在咱本地的还是外出做事的，只要站在咱这块地面上都还会来找我聊天喝酒，嘿！我想不通这是为何，或许是我的命头吃定了你们，这不，今天你们又巴巴的赶来了。”说完他哈哈大笑，但忽然又停了下来，举起酒杯说：“其实，这才是最令我快乐的原因，因为一直有你们，我的同学们伙计们。”说完将杯中酒仰脖而尽，这一刻，我仿佛看见他的眼中有泪光闪烁。

                                                                                          

阿开

                                                                                       （二）

 服务员上了一碟盐炒花生米，那花生米粒粒饱满个头相当，放锅里洒上精盐开猛火翻炒，直炒到外衣微焦，真正粒粒香脆，用来下酒这一味是必不可少的。跟着上了一碟芽兰豆炒鱿鱼边，这一味是地道的粤菜，也是常吃的。各位的杯中又已斟满，班长说：“今儿又是新的一年了，大伙可以总结一下过去的一年里的得失，另外，让你们的女人帮你们数数，你们的头上又添了几根白发。”M君又说道：“管他多了几根呢，人活一辈子，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比如这年月，总是这么催人的，谁能挡得了，咱心里年轻就行，又比如这酒，总是必须喝的。”M君是海监的骨干，应酬多，酒量极大，逢年过节或常日里的饭局开饮，总是喝得天昏地暗，可是别人醉翻了他却是屹立不倒，在喝酒这一块上他倒是出了名儿。班长接着说道：“人生就如一场赌博，谁的手里都有一铺牌，这铺牌也就四张，不外乎事业、爱情、婚姻、家庭，但怎么个出牌，到头来是输是赢那得看各自的造化。”他掏出“红双喜”每人派了一支，这牌子的烟他一直抽，自从我认识他那天起。他清了清嗓子说：“在这里我说一下某个人的状况，这人也是我们的高中同学。”他吸了一口烟说：“自从他高中毕业后便离开了我们这地儿，高考落榜不再读书，外出务工了，很少回来，我们班的同学们偶尔有聚会也不曾看见过他，但近一年他回来了并且找了我，他和我说了很多，他甚至在我的面前忍不住流泪，所以我知道他的近况，他和我说起他在外面的日子。他是一个沉默的人，要强，习惯思考。这么多年他在外面的打拼并不成功，甚至愈发落拓，我不想去谈论他的得失，而是想……”班长喝了一口老青岛继续说道：“而是想说说他的心路历程。”Y君说：“他是我们的哪一位同学？我似乎感觉班长说的事情并不妙。”Y君是个教师，戴着眼镜，目光深遂。

班长说：“先不说他是哪一个，待会自然知道。他在外头渡过了这许多光阴，他曾经想过，他像这世上千千万万人一样，随着日月的交替迈着自己的步履，而命运似乎永不会握在自己的手里。”“是呀！命运一向不在自个的手里，就像我，想要多做一单生意还要受“阿爷”的监管，要多喝一口酒还得看老婆的面色。”说话的是Z君，他是个商人，跑的是海产海味生意，这些年生意红火赚了不少，他说到后面便压低了声音，大抵是因为怕他的夫人听见，他刚才说的“阿爷”是指某些行政部门。“哪个男人的命运会握在自己手里的？”S君说：“依我看，男人的命运都操在老婆手里，而老婆的命运操在丈母娘手里，根归结底，男人的命运握在女人手里。”说完便笑起来，他是个海员，平时没什么脾气，但绝对是个好男人，爱妻顾家，疼儿敬老，而且还是个典型的“妻管炎”

班长缓缓地吐出一口烟，说：“不管怎么说，我认为，至少，在座诸位的命运似乎都握在你们自己的手里。”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最近这两年来发生了很多事，当然，我指的是我们这帮子人当中发生的事情，有好的事情，也有不好的事情，但是无论如何，咱们都过来了。”大家听他这样说倒是都静了下来，班长继续说道：“我们当中有人的父亲身患绝症，有人在大海上失去臂膀，差点失去了性命，也有人开上了豪车住上了别墅，还有人喜生贵子盼得千金！你们说，就我们这一帮子人便有几家欢喜几家愁，放眼这广阔的天下，芸芸众生之中又有多少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可喜的是，不论你们是受到了挫折还是高兴得昏了头，今天，你们都这样快乐地坐在我的跟前来……”他喝了一口酒清了清喉咙接着说：“你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工作、赚钱、养家，一如既往地承受压力，一如既往地开心饮酒，日子便这样过去，生活便这样继续，所以，我说，命运原是在你们自己的手里，为这一个，咱们干杯！”大家举起了酒杯，我看见L君握杯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也是个海员，在一次海上捕捞作业中被甲板上的设备打中左臂，自肘关节以下肢体落入海中寻不回来，只好入院截肢。当时状况极为危险，几乎将人打落海中，想那汪洋大海，狂涛世浪，落入海中必然失去无踪，性命不保。他举起酒杯说道：“在这里我想说两句……”他的语声稍显激动，说道：“那一段时间，我真的很感谢大家，虽然咱们这么多年老友，虽然我记不起在这之前我曾在何时哭过，但是面对你们给予的帮助和热忱，我真的掉泪了……”L君的声音有点愈发激动急促：“特别是我们的医生兄弟，对我的帮助更多，谢谢你！谢谢你们！”他用杯碰了碰的杯子，接着再和诸君一一碰杯，我说：“别光顾着说，总得先自个儿先干三杯！”L君倒也爽快，二话不说便连干了三杯。Y君用手托托了眼镜，说道：“反正这人生吧，有苦有甜，有起有落，过去的事儿咱就不提了，反正要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会走！让班长说说我们的那位同学吧。”说完便看着班长，只等他说话。

阿开

阿开 发表于 2013-4-10 23:57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本帖最后由 阿开 于 2013-4-11 00:00 编辑            .

     班长又点燃了一根“红双喜”，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说道：“有人把一生的光阴比作四季，那么他的生命将要步入秋天。在这里，我们不去伤秋，因为会袭了前人的愁感，我们的这位同学——他！正处于当打之年！如果说春天与夏天是秋天的某种铺垫，那么他的理想和将来便在秋天有所收获。他久已藏着火种，被希望与困惑掺杂的现实——冲击碰撞，而迸发的火花所点燃！他奋起了！他的家乡，他呆了三十几年的老巢，他之所以离开是为了全新的希望，投身一个陌生的环境，他的勇气驱动着步伐，一路前行甚至来不及回首，家乡的草木，家乡的海，家乡的人，他曾有过依恋记挂么？他躺在床上望着异乡的夜空，无星无风无月的平静的夜空，他的思绪却如惊涛般彭湃，他的眼睛在夜空中没有找到一点白色的光亮，正如他的情感没有得到那怕一丝一毫的寄托，他是恋恋不舍的，他是万分记挂的。他明白离开以往的一切将会令他的躯壳乃至他的心都会变成漆黑的无底的空洞，但这是他必须忍受的苦痛，他终于真的奋起了——”M君忽然插嘴道：“班长同学哪，你怎么像背作文一样，快点说结果，你这分明是吊人胃口嘛！”班长笑着说：“别急，我想说说他跟我说过的他在外面的日子，更重要的是他的心路历程，你先用酒把你的嘴巴灌满，但耳朵可得张着。”他正了正脸色，接着说道：“我说过，他是一个沉默的人，拼命工作，慎言敏行，用忙碌去充实自己，去冲淡离家的烦愁，但再忙也会有一些闲暇，在这难得的闲暇的光阴里，他更加沉默了。他偶尔面对一池湖水，寂寂地——他的形体也寂寂地，一如恒古以来的化石般伫立，然而他的心却在热烈地搏动，他的思绪如漫天洁白的雪花纷扬飞舞。那湖水会因为风而多情，它的轻皱与晕散的涟漪，它的不为人所见的暗涌，都是一种动力，一种有氧的不息的循环。他默默地望着，一滴一滴的水汇集成这湖泊，这是量的聚集，他明白芸芸众生中的自己正如这一滴湖水，是何等微不足道，甚至比不上湖泊里任何一个角落里的一点绿一点蓝，但他知道，他的生命里一定不止一点绿一点蓝，应该有着缤纷色彩闪出的耀眼的美丽。” 班长拿起一瓶“老青岛”一边往杯里倒一边说道：“他偶尔身处闹市，似乎已完全地融入了闹市的繁嚣喧闹，所有浮动的光影，所有世俗众生诸相都掠过他的眼睛，然而他的内心又是怎样的世界呢？是深深的执着，是无穷的拼劲，正是如此，他的事业有所起色，希望正如一艘吃满风的帆船在无际的海洋上劈波斩浪而前。可是正在这个时侯，病魔已悄无声息地向他袭来，想必诸位都清楚，再硬朗的身体再顽强的意志，总是经不起病痛的折磨与侵蚀，何况那是一种大病，至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景况，咱们的医生兄弟知道得比我更加清楚。”众人都转头望着我，目光中全是惊诧疑问之意，我说：“他患了晚期肝硬化，病状日深，近来是每况愈下了。”M君最是性急，叫道：“到底是咱们的哪位同学，你快说啊！你说是不是症绝，还有得搏不？”众人也都付和，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我见有点“群情汹涌”，便提高声音说道：“是D君！怕是日子不多了，咱大伙抽个时间去看看。”大家沉默了片刻。

 

阿开

                               （三）

      教师说：“想不到是他，咱挑个日子，得尽快。”

       海员L君说：“我记得他的家就在咱学校的后面，他现在在家还是在医院里？精神还好么？”

       Z君说：“这病到底还行不行？他的妻儿家人不知好不好？”

       S君说：“他的经济状况如何？在医院里躺着可不是花钱的，那是烧钱的。”

       M君说：“在哪家医院？咱明天就去！”

       班长给每人的杯里都上满了酒，说道：“是在咱们市里的医院，状况不太妙，钱也花得精光了，兄弟们，在这里我得向大家说句话表个态。”他喝了一口，接着说：“S君说的是，在医院里躺着是烧钱的，这钱，咱们大伙都捐些，别的同学也都捐了，现在你们都知道这事了，多多益善少少无拘吧，今天大伙都在这，这事就这么定了。”

      教师Y君说道：“他的妻子呢？是不是在医院里陪着他？”

      班长回答道：“他的妻子在十年前已逝世，三年前他与一个女子相识，这个女子现正在照顾他。

    “这女子是哪里人？对他好不好？”M君急声问道。

      我听见M君问起这位女子，不禁想起数日前在D君家中看见的一幅画像，画像中描画的正是这位女子，相框中夕阳西下彤霞漫天，湖畔一棵杨柳，随风摇拽意态婆娑，曼妙的柳枝弯弯的叶儿垂落湖水之上，点起圈圈涟漪，树下倚着一位女子，一袭青裙，秀发飘飞，手中捧着一部书卷，眼神专注容色安祥，身后的斜阳洒在她洁白的肩膀上，飘落的叶子拂过她的发梢与脸庞，轻柔的风儿吹过湖面撩动着她青青的裙裾……

梦晗

难怪过年都不见咱家破孩子，敢情又是HAPPY 去了哈。。。不过，几十年如一，这情谊实属难得，当珍惜。人生短短数十载，又有几个这样的二五？为这样的一份情谊，羡慕。。。

一个人的寂寞

很羡慕这样的聚会呢

一个人的寂寞

期待下一个25年。。看看你们都变老太爷老太太了，呵呵

色书生

写得好，有层次，把人生的酸甜苦辣，都写得很本色，很有味道，甚欣赏！

如果是一篇纪实之作，为你有这样真诚的同学与朋友，叫好！毕竟，同学之谊，在这个物质社会，那份纯粹性，是什么东西都难以与之比拟的！总之，人生多几个真诚的同好，是一生的幸运！

感觉文字好像没完，先说上这些吧，呵呵，期待阿开的更新！

格洛菲

读到第一节的时候，被文中写的同学情谊所感动，都说同学之间的友情是最真最难忘的，多年后，无论身份高低、无论贫穷或富有，都还保持着当初最纯真的友谊，实在难得。
而此文后面的笔锋一转，却不觉使人感叹人生多桀……

碧水微暖

班长定位的这个角色特征，是相当辛苦的。继续欣赏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