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北京宣武门外,孙园,“强学会”的匾额耀眼地挂在门楣上。 大门口,高车驷马,名流咸集。 大厅里,朝服顶戴的,长袍马褂的,甚至还有黄头发、蓝眼睛、西装革履的洋人,济济一堂。 寒暄,谈笑声充满大厅。 康有为、文廷式站在大厅中间,满面春风和每个人打着招呼。 梁启超站上一把椅子,大声道:“诸位同仁,启超现在公布强学会捐赠人姓名,以及捐银数目!” 大厅内安静下来。 梁启超开始念名单:“内阁中书杨锐,捐银三百两;刑部侍郎沈增植、翰林院编修沈增桐,捐银五百两;翰林院编修丁立钧,捐银二百两;督察院御史张孝谦,捐银一百五十两;直隶按察史袁世凯,捐银六百两……” 听到这里,文廷式告诉康有为,“听说强学会成立,袁世凯让我替他报告加入,并专程派人从小站送来了银子。” 康有为:“这个人是很有改革的想法的,我们要和他多来往。” 梁启超继续在念:“英国传教士李太提摩,捐银三百两;美国传教士李佳白,捐银三百两……” 人群中响起了兴奋的嗡嗡议论声。 梁启超提高声调,大声念道:“湖广总督张之洞,捐银一千五百两!” 人们忍不住爆发出了欢呼! 正在这时,一个幕僚打扮的人走进大厅,高声问道:“请问贵处是强学会吗?” 康有为迎上前去,问道:“尊驾有何贵干?” 幕僚:“我是李中堂的幕僚,听说强学会今日成立,奉我家大人之命,特送来纹银三千两,以示祝贺!”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双手呈奉给康有为。 康有为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们会收李鸿章的银子吗?” 那个幕僚脸色变了,“这是我家大人一番心意……” 康有为轻蔑地将银票扔回到那个幕僚怀中,大吼一声:“我强学会堂堂正正,岂能够收汉奸卖国贼的龌龉银两!” 众人轰然响应: “说得对!我们不收卖国贼的龌龉银两!” “将这个卖国贼门下走狗赶出去!” “我们还没找李鸿章算账呢?他倒找上门来了……” 那个幕僚一脸煞白,倒退到门口,一转身,跑了。 厅内爆发出一阵快活的大笑。 文廷式抓紧时机,快步走向厅中,宣布:“现在我们请南海康有为先生演讲!” 虽然所有的人都知道康有为,但大多数的人并不认识他。人群有些骚动,小声议论着。 在众多火辣辣目光注视下,康有为从容地抻了抻衣襟,站上椅子。 像在万木草堂对着他的弟子讲课一样,康有为将目光缓缓扫过人群。 人们安静下来。 “法为什么必须变呢?”康有为劈头就是惊心一问! 所有的人都被他问得一怔。 “因为天地万物都是在变化的!”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康有为已激情地说开了,“风吹云动,天无时不在变;春华秋实,地无时不在变;生老病死,人无时不在变。所以,变是古今的公理,变也得变,不变也得变……” 他带有广东口音的官话,极富感染力,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深深吸引了。 “如果我们把变的权力拿到自己手中,可以保国,可以保种,可以保教,如果我们放弃了,那结果就不是我所敢直言的了……” 已是掌灯时分,园子内的景物被苍茫暮色所笼罩。 康有为还在演讲,声音从灯火煌煌的大厅传出来:“日本以自变而强国,印度以不变沦丧于英国,波兰眼见得要被瓜分而准备变法了……要变,就得维新,就得改良!” …… 广州广雅书院,孙文宏亮的声音从二楼传出来,“改良绝对行不通!满清王朝这棵大树已经从枝干到根部全部腐烂了,任何内部的改良都挽救不了它,惟一的办法就是从根本上推翻它、铲除它……” 这是一幢小楼。院子里栽满了紫荆树和木棉树,其冠如伞盖,几乎把青砖青瓦的小楼全部都遮盖起来了,房子二楼重檐上悬着一块泥金大匾,上书“广雅书院”四个大字。 二十余名或长衫、或西服、或渔民模样、或会党装束、甚至还有穿青兵号服的人聚集在楼上的房间里。 房间上首站着孙文,他慷慨激昂地演说着:“只有彻底推翻满清王朝,我中华才有复兴之希望!现在,我宣布,以武力推翻满清王朝为宗旨的‘兴中会’广州分会成立!” 他举起右手,“请诸位随我宣誓!” 房间里的人一起举起了右手。 孙文庄严地领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倘有二心,神明鉴察!” 众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倘有二心,神明鉴察!” 蜡烛已经快烧到尽头,广雅书院的会议仍在紧张进行着。 桌边的七八个人都是“兴中会”骨干。 “……太平天国的起义为什么不成功?那是因为洪秀全、杨秀清他们的思想不好!” 孙文的眼睛都熬红了,但说话仍然充满激情,“洪、杨还是帝王思想,还是想着推翻了满清王朝自已来当皇帝。我们‘兴中会’不同,我们是要创立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合众政府’,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共和国!不是哪一个人来当皇帝,也不是家天下……” “逸仙,我们起义的宗旨你已经阐述多次,大家都很清楚了。我想现在应当抓紧时间,来讨论具体的细节!”来自香港的另一个‘兴中会’负责人杨衢云有些不耐烦了,打断孙文说。“我反对!”英俊的陈少白站起来说,“我们起义的宗旨就是要多讲,否则很难去掉中国人头脑里根深蒂固的帝王思想!比如有的同志……” “少白!”孙文摆手制止了他,“衢云的话也有道理,我正打算说具体的安排哩……先说起义日期,我以为定在九月初九最好。” 见众人都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孙文便解释道,“这天是重阳节,重阳风俗,他处是登高,广东是扫墓。四乡大族子弟,往往千数百人,成群结队,远道到省城来瞻谒祖坟。我们远在顺德、香港、北江三路的同志,就能利用这个机会,‘瞒天过海’集中到省城来。” 听他一番分析,大多都点头同意杨衢云说:“经费筹措恐怕来不及吧?” 孙文望着他,“很困难吗?” 杨衢云:“我算了一下账,我们这次起义,至少需要十万港币,而目前所筹到的,尚不到一半。” 孙文:“啊,我这里还有一笔款子,是家兄孙眉刚托人送来的。他将他在檀香山农场的一千头牛卖了。” 说着,孙文从皮包里掏出一张银票交给杨衢云。 杨衢云接过银票,看了一眼说:“折合港币约一万三千块吧,可这还是远远不够啊!” 孙文果断地说:“不够再想办法,但起义的日期不能再推了!再推,就会错过大好时机!” 看杨衢云没有吭声,孙文转对一个黑胖的中年人,问道:“黑佬,你们三合会到底有多少人能参加起义?我得根据人数发给你们费用。” 那个被喊作“黑佬”的三合会首领眨巴着眼睛说:“我们的人多得很,要不孙先生明天早上派人到城里的各个茶楼去查看,凡是手腕上系着个小木牌,在那儿吃早茶的,都是准备参加起义的会员。” 孙文:“好,士良,你明天带几个人去办这事。” 专门负责和会党打交道的郑士良点点头。 孙文:“再就是起草《讨满檄文》与《对外宣言》的事情。《檄文》我想让朱淇兄执笔,怎么样?” 陈少白:“赞成!朱淇兄文采最好,这篇檄文一定写得比骆宾王讨武则天檄文还精彩!” 戴着厚厚镜片的朱淇兴奋地说:“我一定不辱使命!” 孙文:“英文的《对外宣言》我已和《德臣西报》的主编黎德谈了,由他来执笔。他是英国人,通过他我们可以取得更广泛的国际间的支持,要求他们承认起义军为民主国家的交战团体……” 坐在孙文身旁的陆皓东早已掩抑不住激动,一扯他的衣服,说:“该讨论‘那个’了吧?” 孙文笑着说:“好,现在就来看看皓东为我们未来的共和国设计的旗帜!” 他的话刚落音,陆皓东就从怀里使劲往外一抽,抽出一面旗帜来。 在坐的人都觉得眼前一亮,禁不住叫声:“好!” 陆皓东:“这面旗叫做‘青天白日’。” 孙文:“好一个青天白日!我想‘青天’的喻意为天下太平,清明祥和;‘白日’喻意人心清洁,乃能博爱,只是这十二个叉光……皓东,是什么意思呢?” 陆皓东:“它代表十二天干,这是我中华古老文明的象征。” 孙文:“好,它也代表十二个时辰。国旗有了,其它一切也安排妥当了,我们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武装起义的枪声打响了!” 陈少白:“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大家说明。” 孙文:“什么重要的事?” 陈少白:“你既然被选举为兴中会的President,那么,未来合众政府的President便也顺理成章由你担任了!” 黑佬不高兴地说:“我是个粗人,你们几个不要讲洋文好不好?” 孙文笑着对他说:“民主国家的中枢是合众政府,合众政府的领袖,照美国的规制,称为President,这是西洋的一种政治制度。” 黑佬:“哦,我知道了,那不就是总统吗?” 孙文:“就是总统吧。” 黑佬:“那还说明什么?除了你孙先生,谁还有资格来当这个总统啊!” 杨衢云在一旁冷冷道:“那可难说!” 陈少白也冷冷地说:“怎么,你想当吗?” 杨衢云:“我想当又怎么的?我在香港多年,筹措经费,购买枪械等,都靠我出面,不给我这样一个总其成的名义,不足以号召中外!” 郑士良拍案而起不平地说:“你这是要挟!” “我的要求迫不得已,你们考虑吧!”杨衢云说完,拂袖而去。 “岂有此理!”郑士良脸色铁青,“他居然有此非分之想,我非亲手除掉他不可!” 孙文急了:“士良,千万不要这样!大事未举,先闹内讧,怎么可以?” 郑士良:“他欺人太甚!” 孙文:“但我们却应该委曲求全!士良,只要能达到救国救民的目的,我们可以舍弃一切。总统的位置我让给他!” 所有的人都被深深触动,同时叫道:“逸仙!” …… 茶楼,十几张茶桌坐满了喝早茶的茶客,一片嘈杂。 两个伙计一边挨个的给茶客们的手腕上系上一个画有“Δ”的小木牌,一边说:“给您系上这个,下次您来喝茶,可就不收钱罗。” 一个望风的伙计匆匆跑上楼来,对老板耳语了几句。 老板做了个手势,两个系木牌的伙计赶紧缩进里间。 郑士良带几个人登上茶楼。 一看满茶楼的茶客都差不多系着小木牌,他露出惊喜的神色。 跟在他身边的一个人凑近他耳旁说:“我们跑了几个茶楼,怎么在座的茶客全都是三合会的?你看那些老头能参加武装起义吗?” 郑士良:“你去点数吧。孙先生说,不要无端怀疑自己的同志,黑佬是三合会首领,也是我们兴中会的会员,我想他不会骗我们的。” 他身边的人开始暗暗地清点系有小木牌茶客的人数。 …… 广雅学院二楼,孙文将一张银票交给黑佬。 孙文:“这是President杨衢云昨天交给我的。他说我们的经费除了拿出买武器的,就全在这儿了,今天都交给你,你一定要用的是地方,千万不要耽误了重阳节武装起义的发动。” 黑佬:“孙先生放心,我三合会会员已做好充分准备,只等孙先生一声号令,就会全城响应,拿下广州!”话虽这么说,他接银票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 朱淇卧室,油灯下,朱淇正在起草《讨清檄文》,他忽而凝思,忽而疾书,十分投入。 门被推开,朱淇的胞兄朱湘走进来。 看朱淇那样的专心致志,朱湘悄悄走到他身后,伸着头看去。 “啊!”朱湘不由惊叫出声。 朱淇吓了一跳,本能地用手遮住文稿,回头一看,见是朱湘,才放下心来说:“二哥,是你啊……” “你这可是灭门大罪啊!”朱湘惊慌地说着,就要来撕桌上的文稿。 朱淇一边护住文稿,一边对朱湘,“二哥,你听我说……” 朱湘:“我不听你说!我不能听任你谋逆造反,连累我们全家!” 朱淇:“二哥,我们这不是谋逆造反,这是起义,你懂吗?通过起义,来推翻罪恶的清王朝!” 朱湘气汹汹地说:“你不要再和我狡辩,我告诉你,你赶快把这些造反的罪证销毁,躲到乡下去,还来得及,否则的话,为了我们全家几十口性命,别怪我不把你当亲弟弟看!” 说完,他把门一甩,走了。 朱淇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摇头,又回到桌旁,挥笔写起来。 …… 两广总督府,上房,灯光透过窗纸,映出正看书的两广总督谭仲麟的身影。 一名统领手里拿着一叠文稿,匆匆进了房间。 “总督大人……”从窗外望去,统领很机密地凑近谭仲麟禀报着。 谭仲麟却大声问:“谁?谁要造反?” 统领:“这个人叫孙文,号逸仙。” 谭仲麟:“孙文?他不会。” 统领:“大人怎么见得他不会?” 谭仲麟:“我听好些人谈起过他,不过一介狂士而已,哪里敢造反!” 统领:“不过,卑职以为……” 谭仲麟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那你就写一份奏报给朝廷吧!不过,你得记住,逢此多事之秋,理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听风便是雨,更不要没事找事!” 统领:“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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