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害虫 于 2020-8-1 14:29 编辑
01
我曾经生活得特别低调，自卑的那种，因为我爷爷是汉奸。
一九四二年的冬天，我的家乡被日本鬼子占领，一支日军师团就驻扎在我们乡里面，师指挥部设在我们村。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贼邪乎，寒风像日本鬼子的刺刀似的能把人吹出血来，撒出去的尿瞬间结成冰棱，要敲碎了才能将命根子收回到裤裆里去。
尽管很冷，但乡亲们还是出了门朝村口的小操场走去，因为日本人挨家挨户上门“热情邀请”。
操场上，集聚了全村一百多号人。男人们双手交叉抱在大肚子前面，左右手各插进彼此的袖子里，佝偻着腰直打哆嗦。女人们将手置于围袄的里面。孩子们倒不怕冷，尽管脸冻得通红通红，鼻涕也流得老长老长，却只管叫爹喊娘个不停。
一个日军军官站在人群前面，叽里呱啦了一阵，完了朝大家努力微笑。他的笑，让大家看到了他嘴中的两颗大金牙。乡亲们却没有笑的，可能是因为和他的笑不在同一个频道。一个也穿着日军军服的人，将这个日军军官的话翻译成中文。
“皇军说了，要招一名伙夫，负责给师指挥部做饭。你们当中，有谁愿意给皇军当伙夫的，举个手。要做饭好的。”
日军翻译看起来也就二十上下的样子，长得挺俊，按现在的话来说是帅哥一枚。邪恶的军服遮不住他的斯文，在日本人面前说话并不点头哈腰。这和影视中那种尖嘴猴腮的汉奸形象不一样。
人群一阵骚动，因为绝大多数人没听懂，尽管日军翻译的中文说得很标准，但那个年代有几个人会说标准的中文？乡亲们除了能听懂自己的方言外，其他的语言基本上听不大懂。倒是有几个国语说得可以的，于是又将日军翻译的话做了二次翻译，乡亲们这才明白。
没有人说话，都默默地站着。孩子们的眼神变得恐惧而又绝望，紧紧地依偎在大人的身边。静得可怕，只有北风在张狂咆哮，跟鬼唱歌似的听着都会吓死人。操场四周的树，被寒冷撕扯掉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站在那哭泣。偶尔也能听到有人牙齿打架的声音，咯咯咯咯的和机关枪响一样。
日军军官野猪般的声音又叽里呱啦了一阵，又是努力地微笑，好像癞蛤蟆为了吃到天鹅肉讨好天鹅那样。日军翻译也又说了一遍。
“乡亲们不要怕，皇军大大的好，大东亚共荣大大的好。日中是一家，给皇军做事光荣。没有愿意给皇军当伙夫的吗？给皇军做事有工钱领，有肉吃。”
人群没有响动，倒是日军军官为那翻译鼓掌，嘴里说着“哟西哟西”。
过了阵子，终于有个人举起了一只黑乎乎的手，是马大个儿。马大个儿身上裹着厚厚的破衣服，一层包了一层。一条长长的红布条将衣服扎着，弄得身子像个大棕子似的。马大个儿用力吸了吸鼻子，正要走到人群前面去，他媳妇虎妞在后面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冲他翻白眼。马大个儿放下了手。
日军军官和翻译第三次“诚聘”发言，一个矮个子举了手。矮个子举起的手还没人群高，于是使劲跳了几跳。矮个子如果活在现在，武大郎就没宋文华什么事了。这个矮个子，就是我爷爷。
我爷爷的“努力奋斗”终于引起了日本人的关注。应聘成功，我爷爷跟在日本人后面，一瘸一拐地甩着大屁股上日军的师指挥部去了，只剩下我当时只有十岁的父亲，身上挂满了乡亲们的痰，孤零零地立在原地。
02
我爷爷叫“廖旭钢”，乡亲们都管他叫钢子。但现在变了，大家都管他叫“钢奸”，意思是钢铁汉奸。我父亲不出门都时不时有人在门前骂：“汉奸崽子，不得好死。”不过我爷爷回来了就没人敢造次了，因为他有日本人罩着。
爷爷每次回来，就讲日军指挥部的事，说那个日军军官名叫“森田天六”，那个翻译是中国朝鲜族人，名叫“朴万世”。
爷爷自打上了日军指挥部，故事就多得讲不完，还学会了唱日本歌，时不时来上几句。当然还有些简单的日语。每过几天好歹也能得几个小钱，只是买不了什么，因为战争的缘故，市面上没有东西卖。最重要的，是爷爷每天都能挑回来些日本人吃剩下的饭菜，让没饭吃的家人不至于饿死。
自打爷爷谋得这份“美差”，我父亲才知道什么叫“肉”。尽管爷爷挑回来的只是些肥肉，但对饱爱战争之苦的乡亲们来说，这就是“国宴”了。
战争不会停留，除非魔鬼被彻底消灭。森田天六的部队要出发攻打邻县了。听说邻县很难打，日军已经付出了近万人的代价。森田的指挥部前移，把我爷爷也给带到前线去了。爷爷的离开，让他的家人再度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连野菜都没资格挖。
前线不断传来战争的消息，说森田的部队被中国军队干掉了，森田本人都挂了彩。为了探听中国军队的情报，森田派人混到邻县去，朴万世推荐了我爷爷，理由是他是中国人看起来很老实，对皇军很忠心。我爷爷倒是给日军送回了许多情报，只是日军好像受了老天的惩罚，输得更惨。
原来不关心战事的家人，因为爷爷的缘故，每时每刻都想方设法打听前线的消息。奶奶更是天天要拜好几回菩萨，为爷爷求平安。可是，爷爷自打跟着日本人上了前线，竟然再无消息。
关于爷爷，乡亲们说他给鬼子卖命，穿上日军军服拿着枪杀自己的同胞，结果遭了天遣被一牧炮弹炸成了齑粉。
因为爷爷，父亲在文革时被打成了右派，说他是汉奸卖国贼敌特，是藏在人民当中的日本走狗。席卷全国的政治运动，差点要了父亲的命，甚至带上我母亲和大哥。
我恨爷爷，恨他没骨气当汉奸走狗，让我们一家世代蒙羞。我生活在极度的自卑当中，不敢抬头做人。许多年的生活习惯，让我变成了老宅男，没有朋友可以倾诉心中的苦闷，难过时只能一个人发呆。虽然那段岁月早就成为了历史，也虽然祖国已经改革开放，人们再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先人做了啥而歧视他。
03
伤疤似乎在渐渐好起来。没有人再提我爷爷了，家族也考虑将我爷爷的名字重新添加到族谱中去。
父亲也老了，退了休在家自学中医，他说要行医救人，以弥补爷爷犯下的罪过，还劝我报考医学专业。可我却喜欢上了写作，我更想用写作唤醒国人。
一天，父亲来到我的房间。
“国栋，今天是你爷爷的诞辰，来给你爷爷许个愿吧？”
我不乐意，埋怨父亲提起我爷爷。
“许什么愿呀？丢死人。要许你许去好了。”
“你这娃儿好不懂事。好歹是你爷爷，许个愿，让他少在地狱里受罪，早解脱上天堂不好？昨晚我还梦见他，在地狱里挨靴子，痛得直叫。”父亲说着，眼角含泪。
无奈，我只好起身，要给爷爷许愿，门铃却响了。父亲看了看我，示意我去开门。
“噢。你父亲在家吗？”门开了，几个人出现在面前。一个看起来八十多岁的老人问。
“你们是……？”
“我叫‘朴万世’，和你爷爷有过交往。你爷爷叫廖旭钢吧？这三位，是县台办的，来你们家了解一点情况。”
父亲在里屋听到‘朴万世’这个名字，激动得找了小媳妇似的冲了出来。 “我是廖旭钢的儿子。你是那个日军翻译？”父亲都忘了请人家进门落座。
“怎么，不打算让我们进屋吗？我们可不是日本鬼子呀。”一个对台办的工作人员开玩笑，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
父亲让进这几个人，我忙着给他们沏茶。当我端着茶送到朴万世老人面前时，老人慈祥地看着我，伸手摸了摸的我脑袋。
“像，真像呀。”
“朴爷爷，您说什么像呀像的？”
“我说呀，你长得太像你爷爷了。”
我没吱声，因为我不想提起爷爷，偏偏这些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这样的。这位朴万世老人呢，抗战时期是我党地下党员。他是朝鲜族人，参加过东北抗联。后来，他的家乡被日军攻占，他妹妹让日军给杀害了。妹妹身上祖传下来的仅有的一点金首饰让日军头头森田天六抢去打成了两颗金牙……”
对台办的人讲述起了朴万世老人的传奇故事。抗联没了，妹妹死在了日寇的屠刀之下，年轻的朴万世为了给妹妹报仇，成为了森田的翻译官。
“孩子。你爷爷跟随日军攻打邻县，急需情报，我便向森田推荐了你爷爷，去邻县打探情报。其实，你爷爷早就被我发展成了党的人，带着我收集的日军情报送给了中国军队。同时，他又将一些假情报送回给森田，导致日军那一仗，输得一塌糊涂。”
我的眼眶不争气的湿润了，才知道自己错怪了爷爷。通过朴万世老人的讲述，我才知道爷爷后来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又潜伏进了国民党军队，一直跟着蒋介石去了台湾都没暴露真实身份。直至他九十五岁生日这一天，他老人家溘然长逝。而爷爷的生日，便是共和国军队的诞辰日。
听着朴万世老人的讲述，我和父亲都放声痛哭。朴万世老人拉过我和父亲，一边一个紧紧相拥。
“孩子，你们受委屈了。”
电视里响起了嘹亮的军歌。我在建军节这天，为爷爷许下一个美好的心愿，尽管他老人家早就离去。也为我的祖国，我们最可爱的人，许下美好的祝愿，祝愿祖国早日实现伟大的复兴大计，人民军队越来越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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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1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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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1 19: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