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

洛溪水

北回归线以北，此时正是最好的时节，空气中的水汽和热度适宜，窗外的花朵开到繁盛。夜里睡不着，她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开启瓶体，看紫红的液体缓缓倒入酒杯，她习惯地将酒杯倾斜，酒杯里的红酒通体澄澈透亮，色质鲜艳有光泽，这是他教给她的鉴别红酒的方法。

她将酒杯擎起，抿一口入唇，酒的清香柔和又甘冽。她忽然就想起他----他曾手把手教会她，如何去鉴别红酒的优劣。那段时间，她迷上了红酒，也爱上了发酵的滋味。

凌晨两点多她才入睡，恍惚着进入梦境，她依旧迷失在南方以南那片开满油菜花的田地里，遥远处是他的背影，一路向前，没有回头。

黎明时分，她被一只猫的啼声唤醒。那声音，似一把冰冷的刀，划破夜空的静，她再也睡不着，披衣坐起，点燃一支烟，任思绪袅袅。

（一）

若论世间情爱，大概极致的美便是两情相悦的一对男女，在恰好的时间恰好相遇，或者并没有太多的热烈，只双目对视，她便知晓，他即是她这一生要嫁的人。

母亲后来无数次跟我讲说与父亲相遇，讲述时，母亲的眼里便是有如此柔和的情愫。我仿佛穿越过二十余年时光的深邃，看到彼时正是少女的母亲，如春日里一朵有着朴素却又华丽生命的花，而父亲便是曾经的护花人。父亲在狭窄的水稻田边走走停停，他抑制不住脚步的兴奋，却又时时惦记身后的母亲，仿佛被一根弦紧紧拉着，母亲隔了一道田垄，跟随父亲身后。

他们要去的地方，便是我出生时候的家。

我至今想起童年的点滴，都仿佛被笼罩在一个蜜制的空间里，在那里，父亲和母亲每日早起，母亲为父亲做好早餐，看父亲一口一口吃掉，然后帮他整理衣衫和提包，送他去上班，数年如一日。

及至我慢慢能够开口说话，对她们喊出的第一声便是“爸爸”。此刻母亲的欢喜，不只是因为我可以发声，与她对话，还因为我喊出的“爸爸”，是母亲毕生最爱的人。

但是这份爱并没有永恒，我五岁那年，母亲跟油田的一个人走了，再没回来。

（二）

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从被母亲天衣无缝的呵护中走出来的。最初他喝酒，一瓶接着一瓶，喝醉了就睡。我经常蹦跳着迈过地上滚来滚去的酒瓶，来到父亲身边，我摇父亲的肩膀：阿爸，我饿。父亲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我，然后又倒下去。如此反复，我只好溜到我们小小的房子外面，我在门口的梯级上坐好，看天上的流云。

云朵像棉花糖，像去年过生日时候母亲给我买的蛋糕。看着看着，我的口水就流出来了，再看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邻居姨婆将我唤醒，手里端着她刚做的米糕，问我吃饭没有。我摇摇头，她牵我的手，带我回家。

颓废的父亲还伏在桌子上不起，姨婆过去锤了他几下，将他喊起来。姨婆跟父亲说你不能再这样了，囡囡还小，还需要你照顾。

（三）

父亲终于回来了，如同大梦方醒，他刮了最干净的脸回来，开始给我做吃的。起初笨手笨脚，慢慢也可以做到很好。原来，那么优秀的父亲几年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是因为爱被替代，他原本是一个很细致的男人，不仅能照顾好他自己，且对我的衣食住行，无微不至。

我后来到出嫁时候他送我一个箱子，里面有我出生时候到读大学的所有纸质证明，出生证，幼稚园毕业证，第一次绘画得奖的奖状，甚至我成人时候他送我的一本书。

记得那次他出差回来，给我带回一本书，是指导少女如何面对生理和心理的成长的书。他并没有亲手交给我，只悄悄放在我的枕边。

我少时每天要穿的衣服，他都给我叠整齐放在床边，上面总不忘放一张字条，或是天气冷暖，或是我白天要注意的事情。

大约单亲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总是比别人有更细腻敏感的感触，我对父亲的依恋越来越深。以至于在青春时代的憧憬里，总是有这样一个朦胧的幻象，我所钟爱的那个男子，与父亲有着同样含蓄的性格，他外表高大，内心细腻，言语和动作间，装满了无微不至。

洛溪水

（四）

母亲很多年都没有消息，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我收到了一笔不菲的保险金。是母亲给我的，原来母亲并不曾辜负父亲，那时她患了很重的病，日夜咳血，她之所以离开父亲，只是不愿意拖累他。

但是父亲并不知晓，在颓废了一段时间之后，父亲恢复了他父亲的样子，而在几年之后，我已近懂事，那时父亲也寻了新的女人。

新阿姨很漂亮，还带了一个小妹妹过来。我看得出父亲很喜欢她，但是我忘不了母亲，我礼貌地喊“阿姨”。父亲的眼里有略微的失望，但很快就说，喊阿姨好，喊阿姨好。看着父亲的样子，我很心疼，但是我执意这样去喊，因为我心里还不曾腾出位置，满满的都是远去的母亲。

我原本就是那种自带情感并会在心中对所有经历留下烙印的人，时常会陷入到对往日事物的执意留恋之中，而这种深刻，无形中让我与新的事物保持距离，若要被替代，如同剜心挖骨。

（五）

最初的相处，相敬如宾不相睹，还算愉快。我寄宿住校，每个月只有一两天的时间回家，聚到一起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她的努力，言行之中总想与我搞好关系。

我也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看到她把家里打理得规矩整齐，父亲又恢复了往日的阳光，我也打心里高兴。第三次大休的时候，我去路边的店里给她买了一块真丝围巾，给小妹妹买了文具，放在他们房间外面的桌子上。

一切都似乎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甚至想，这样用不了多久，或者我应该喊她一声母亲，让父亲高兴高兴吧。

（六）

可是好景不长，就在我认为我们的关系开始变好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想不到的事。母亲临走时并不是没有任何征兆，她在衣柜里给我买了好多衣服。后来那些衣服实在穿不下去了，我还是不舍得扔，把它们放在柜子里。但是有一天，我发现有一件衣服穿在那个女人带来的小妹妹身上。

我想都没想就冲上去，拽住她问衣服是哪来的。她被我吓着了，张开大嘴就哭，我管不了那么多，让她把衣服给我脱下来。我捧着衣服就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房门外，一个小女孩的哭声，昏天暗地。

房门几乎是没撞开的，那个女人几乎丧着脸进来，冲着我就吼“为什么欺负你妹妹？”我也没好气“我妹？我娘只生了我一个。”她刚从外面干活回来，鞋子都没换，我房间的地被她踩得凌乱，我指着房门对她喊，让她出去。她很生气，我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果然，傍晚时候，父亲回家了，我听到那女人娇滴滴的冲父亲边撒娇边哭诉。我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冲我房间这里走来，越来越近。父亲进门，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挨了父亲一巴掌。自从母亲离开之后，我一直骄傲着、脆弱着。我外表冷漠，性格坚硬，内在却柔弱的像一张薄纸。我原以为父亲会懂我，他会明白我对母亲的感情，会以他细腻的感触来体谅我。可是我没想到，我唯一存留的幻想被父亲这一巴掌无情扑灭。

我没有哭，一声都没有出，我忍住泪水，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父亲这一巴掌打出之后，他应该也后悔。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跟父亲相依为命，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尽管我不能替代他的所有，但我毕竟是他最亲的人。

洛溪水

（七）

最终我选择了L市作为自己未来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不是因为这个城市有多好，而是因为我的大学生活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三年来，我几乎走遍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我要学会自己养活自己。大学生活比较自在，时间也宽松，我利用晚上和周末休息的时间，找了两份兼职，一份是家教，一份是送报纸。

家教的过程还算愉快，我负责辅导的男生很听话。辅导结束之后，男生的爸爸很礼貌地送我出来，有时还让我带些水果之类的东西回去。只是可惜，一年之后他们因为工作调动去了别的城市生活，我也不得不另寻新的工作。

送报纸就没那么轻松了，我要每天早起，去分派处取回报纸，然后按照名单发放到定报人的居住处，时间很紧张。我怕起床晚了，定了两个闹钟，每天很早睡下凌晨天不亮就起来。有一次送报纸送晚了，当时就被取报纸的人狠狠批了一通，说我这么年轻的人，丝毫没有时间观念，简直荒唐。他毫不客气地给了我一个差评，因为那个差评，我被扣了一个月工资的百分之四十。

我不能给自己找缘由，只能拧紧自己的发条，让自己的脚步更加快速，跟得上生活的节奏。

洛溪水

（八）他抱着一摞书站到我面前，说他喜欢我

我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女孩，这一点在我十九岁时入住学校公寓时我就清楚。我经常会在夜半醒来，然后被莫名的孤独感席卷，同寝室的人都已入睡，我把自己用被子紧紧裹起来，我看到窗外有星河在闪，我再次躺下，闭上眼睛，我想自己如果能是其中的一颗星星多好，即使在缥缈的空间里，依旧有无数的伙伴。

但是我生活的空间并不缺乏伙伴，我时常听到她们清脆的笑声，即使在夜半醒来，也会听到她们压制不住的梦语，想必是梦到了喜欢的男生。

我确定不会有男生喜欢我，因为我总是冷冰冰的。唯独有一次，一个新入学的男生在路上喊住我，我能看到他的紧张。他戴了一副茶色的眼镜，怀里抱着一摞书，他把书丢给我，自己跑掉了。

我当时是怔住了，因为并不曾料想还会有这样钟情于我的男生。书很整齐，外面有好看的包装纸，扉页夸张地写满了我喜欢你！字的后面是连续惊叹号。

在关于青春的憧憬里，我所喜欢的应该是如父亲那样的男人。尽管他的一巴掌将我跟他的隔阂拉长。从那之后我几乎不回家，他来学校找过我，要塞钱给我。我很冷，我说我可以养活自己。他后来便很少来了，听说他与那女人又生了一个孩子。那个家，与我再无半点关系了。但是关于童年的记忆，父亲一直是最初的样子，我所能接受的男人的概念，全部在他身上。图书馆关于“厄勒克特拉情结”的书籍很多。我唯一感觉安慰的，是父亲已经走出了我的生活。

小男生显然不是我心中所想。

我很果决地约他出来，他有些兴奋，我有些不忍心。但是我没必要占用一个男孩关于初恋的美好幻象。我说你会遇到更喜欢的女孩，他倔强着说不，说一定不会放弃。

我没有把握去取悦一个我喜欢的男子，但是拒绝一个小男生我有足够的方法。再次与小男孩碰到的时候，单曦挽着我的手臂，我们言语亲昵，看上去像标准的恋人。

资料上说爱的保鲜期有三十个月。我确定这没道理，一个月之后，小男生就认识了新的女生。远远看到我，他忽然拽紧了女生，女生下意识挣脱他。

再后来的故事，跟我就没关系了。我连我自己都把握不了，不知道未来要走怎样的路，又怎么会把精力用在别人身上。

洛溪水

（九）单曦问我有没有考虑过他

很快就要毕业了。L市并不大，但是大城市的符号一点都不少。单曦知道我补课辛苦，有机会就带我出去玩。自从那次跟死神擦肩而过，被他救过之后，他就成了我的亲人。单曦有一次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那天我们一起坐在酒吧的一个角落里。我要了一瓶红酒，单曦坐在我对面，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

后来他伸手来拿我手中的酒杯，说女生不能这样喝酒，会伤身体。他的声音磁性，有种无法抗拒的魔力，我把酒杯放下，触到他向我伸过来的手，空气很软，我有些迷醉。

单曦是个安静的男生，有着比同龄人更多的深沉。那天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单曦很认真地问我：

“安淇，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单曦的眼里充满期待，我几乎就要答应他了。但是我终究忍住了，我并不想给他任何答案。我在心里说，单曦，我多想你就这样一直陪着我，从日出到黄昏。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失神哭了出来。单曦慌了，他过来抱住我，嘴里喃喃低语：好了安淇，就这样，我不问了。

那一刻，我伏在单熙的怀里，如同十年前受了委屈的那个小女孩正被父亲抱在怀里。

父亲的肩膀宽阔有力，能擎起她的整个世界。

我那时很自私，也并不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只是想我若是说出爱或不爱，单曦就会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害怕孤单，我并不想那样。

洛溪水

（十）L市的一名租户

读书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恢弘的梦想，感觉自己的未来规划无比宽广，直到参加工作，连接的尝试失败，才让自己清楚学什么和将来用什么并不是一回事。毕业后我最终去L市的W公司应聘，当时恰好聘用已满，负责聘任的老师看着我悻悻的样子，问我想不想尝试文秘。我说可以，他又问会不会饮酒，我说能喝点儿，就这样，我成了L市这家企业的一名员工。

我欣喜若狂，赶紧将好消息与单曦分享。单曦听了也很高兴，问我详细应聘过程。当听说聘任的老师问能不能饮酒时，他又重复问了一次，然后我们约了晚上去咖啡厅详谈。

晚上我依旧压抑不住自己的开心，单曦嘱咐我工作要注意的一些问题，然后特意跟我说了饮酒的事，要我轻易不要喝，尤其是跟同事领导初遇。

回去的路上，看着L市灯红酒绿的夜景，我能听到单曦的脚步声，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我感觉我是最幸运的那个人。

第二天，单曦哥哥陪我去办理租房的事宜，毕业后，他跑了几个房屋市场，比对了现在的这个居处。房间里有一个大落地窗，比同样的房屋贵了五百多。单曦哥哥看我喜欢，就帮我定下了。夜晚站在房屋的落地窗前，我有拥抱群星的冲动。

(十一) L市的洁净夜空

尽管我的外表缺少一种热度，但是从小受父亲的影响，我也成为一个做事细致的人。每天都把自己的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上司对我很满意。三个月后我顺利通过了实习期，成了W公司的一名正式员工。

我很骄傲，虽然公司的规模不是很大，但是内部事务都很严密，工作秩序井然。而且这三个月的工作，让我莫名有了一种充实感觉，我逐渐熟识越来越多的人。我的快乐，单曦哥哥懂。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我参加工作一年了。单曦哥哥早我两年毕业，如今的他，工作已经稳定，也认识很多的人，每次单曦哥哥带我出去，总有人问他我是谁，有人问是女朋友吗？单曦哥哥说“她是我妹妹。”

有时候单曦哥哥会来到我租住的地方，帮我调换冰箱里的菜品，给我带来很多好吃的。

我安然地泊在哥哥的港湾里，不想挪开一步。我多希望时间就这样停下来，我把父亲母亲弄丢了，我把家弄丢了，但是我有单曦哥哥。

雪域横笛

如此独立而孤独的安淇，令人疼惜。。洛溪水的小说故事很好看

婴宁

溪水的文字，淡定和从容，不知为何，读来总有点伤感。让人莫名心软，心疼。小说是，散文更是。

读溪水的文字，眼前浮现的是另一个女孩，曾给我写过三篇文字的她，比文中的“我”更坚强更让人心疼。

她说喜欢听我唱歌，而我欣赏她的文字，那么清冷不善交流应酬的她，主动要了我的Q，把她的经历告诉了我。不止一次羡慕我拥有的幸福。

那一刻，隔着屏，心疼得落泪，真想拥她在怀里，给她呵护和关心。

秋怡然

婴宁 发表于 2020-5-31 20:29
溪水的文字，淡定和从容，不知为何，读来总有点伤感。让人莫名心软，心疼。小说是，散文更是。

读溪水的 ...

人生的历练，阅历不同，人看世间百态所呈现的感觉也不同的。
磨炼有时是人成长必须经过的一个阶段。正如那句话所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过去了磨难，便是苦尽甘来。。

凝眸

我就看到了那一句话——我想我若是说出爱或者不爱，他就会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四妹的文字确实写的棒，真实感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