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雪夜听风 于 2018-1-11 17:38 编辑
一个村庄的底色 一
台地间积着雪。水白杨和槐树的落叶铺在松软的枯草坪内,杂乱而随意,那是晚秋初冬来临之际,几场风吹的效果。在太阳的照晒干燥之后,落叶显露出枯萎的底色。 村口人家院落前是个岔路,一条因院落与院落之间的围墙而自然形成的路直通村庄的内部,而另外一条则是村口坎坡内反方向通往村外的牧道。在岔路院落外面生长两棵树,一棵是杏树,一棵是蔴榛子树。杏树枝梢上的叶子全部脱落,而这棵蔴榛子虽树叶落光,但结着绿豆般大小的白色果子,抬头望去,暗红色的枝梢被洁白的果子衬托,别有一番韵致。 对一个村庄的认识,就是在这样一个季节,大山深处所有的植物枯萎萧瑟的时候开始。 岭岗岩因降了雪,一夜之间呈现出立体的感觉,山水画似,静谧中透着一座大山的底色,而在褐黄色的泥土层,由于山脊阴坡间的积雪,把这道山脊线凸显了出来,划着像把弯刀般的形状线条,这才彻底清楚,这个村庄其实是座落在刀背朝内的阳坡,山坳的台地内,山下的视觉角度其实是看不见高半山之上的村庄具体位置。 阳坡朝西南方向是非常陡峭的山谷,逼仄的沟壑,由于垂直距离太近,也是没角度,看不见这个村庄的。因此,要具体了解这个村庄,抚摸一个村庄的底色,唯一的办法就是钻入深深地沟壑中,沿着螺旋式的盘山公路上山进入村庄。 多年以来,抑或是遗忘忽略,对村庄既有着见惯不经的熟视无睹,但更有着缺乏童年时期对村庄的感知,内心始终就有着一种熟悉的陌生,陌生中带着的亲切。在许多时候始终处于“路过”的状态。 待到走进了村庄,去过大大小小近百个村庄之后,渐渐地就对村庄在直观地感性认识前提之上,开始了理性的思考。 印象当中村庄建筑格局大同小异,村庄在许多的时候,仅是一种被理解得简单的概念。就像平常聊天说到村庄,口头禅里总是习惯地要带上一句,“乡坝头”。下细一想,总是透着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和轻蔑。 承认没有在村庄里生活过,甚至因为对村庄里的人以及部分日常行为,带着某种偏见似的无知,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傲慢,漠然甚至漠视,错失和浪费不少的时间。 而要真正对一个村庄进行内省时,多少就有些无从下喙的尴尬与愧疚。 怀着不想再次错失的想法,面对着一个即将搬迁的村庄,面对着心理层面的那种留恋与不舍,至少在一个村庄行将消失的前夕,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态,对生活多年的小城,以及周边的山川河流、村庄来次行走,与一个村庄的底色来场相遇,就迎来一次机缘与契机。 进了村庄,是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映入视线范围内的是依着地基地势而建的房子,面积大小不一。房子与房子之间显得密集,就如同这阴冷的天气里,一群人抱着团取暖似,房子跟房子的对话,暗示出这幢房子的主人财力及力量。然而,当走进这个村庄时,家家院落的大门紧闭,空落无人,透着寂寞,透着遗忘,透着几分瘆人的味道。临村口一侧的房子,有幢连屋顶部榫卯木板都缺了一大片,疏漏出天空的一角。 因为即将搬迁,没见到人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这跟曾到过的其他村庄所遇见的情形差不多,青壮年大都外出,孩子们去了寄宿制的学校,因天冷的缘故,少量留守在村庄里的老人也都围在屋内的火炉旁边烤火。 经验有时就是如此。直觉当中包含着错觉,错觉又让人产生几分梦幻与不真实感。
青瓦小木楼,二层建筑。楼板、窗框、门板都未上油漆,显出木材原生的暗纹底色,了解这个村庄历史的人说,这些建筑大都是建设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不过三十多年的光景。在他们的记忆之中,五、六十年代曾经有过一次大规模的村庄建设,将过去的塔片房改造成了青瓦房子,木架子穿斗结构,房子一层的墙采取干打垒方式,二层则是砍来山间藤条或者是箭竹编织,外表涂抹上一层黄泥巴,这样既减轻了一层墙体的承重,又都是就地取材,节约而方便。
村庄背后的山间及阴坡深处的大山之上,那时还生长着原始森林。
我似乎有点明白过来,决定一个村庄底色的跟当地出产的建筑材料有关,就近取材,使用木料,将过去低矮潮湿而幽暗的塔片房拆除,改造成二层楼的青瓦房。山脚下临白水江河谷一带也因此顺带出现了砖瓦窑,为村民们大规模地建房提供建材。
这种过程往往伴随着一代人的成长,在八、九十年代时值青壮年的人,现在也大都步入了老年人的行列。而在那时出生的人,现在却成了外出的农民工、打工者。时间每隔二、三十年,就会成长一代人。 然而,穷困始终伴随着这些大山深处里成长起来的人,穷困仿佛如影如随的步履似,摆脱不掉。伴随着目前少量仍然生活在村庄里的老人,如同他们深色的棉质衣衫的底色,怎么洗都洗不掉似的。 朗介塔家的房子,是座落在这个村庄的向阳高处,木架房子背后就是岩窝。因为房基地形限制,房子是座北朝东,而大门却是朝南开,大门屋顶呈人字结构形状,二层类似亭子间般低矮,最具特色是一楼天花板不像其他村民的房子,采取的是使用木板来装修,而是直接用从森林砍来的红桦树干,连树皮都没剥落,一根根规则的小圆木整齐地码放,在这之上覆盖着一层油毡之类的材料,最后将泥土直接平铺压实。好处是冬暖夏凉,维修成本低,但遇见吹大风的天气,室内则簌簌地从天花板顶就会落下尘沙。大门外面斜搭着一只木梯子,通过木梯子猫着腰才能钻入二楼,院坝面积不大,下了一个坡坎就是稍低处的一个台地,台地内是另外一户人家的房子,这家人的二层从台里内冒出来,墙一般将朗介塔家大门前的院坝挤压。
朗介塔这一生共养育了五个儿子,现在都离开了他,各自独立生活。他现在一个人孤独地在这幢木房子里生活。 见到他佝偻着背,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房子与房子之间自然形成的类似村庄内部巷道口,老远地冲我招呼着,“来,进屋泡杯子茶嘛。” 我心底又浮现那种熟悉中的陌生,抑或是有些日子没看见陌生人来村庄里了,朗介塔显得开心地笑着,眼神中有着居住在大山深处村庄里的人,寂寞而质朴的热情。他的眼神里带着不少的疑问,想要知道我来做什么。但他居然没有这样问,而是有些茫然地盯着远处的峰峦,等待着我去问他。 朗介塔还有个汉名,叫赵永富。 这座村庄的大姓只有两家,一个姓赵,还有一个姓杨。问及是否清楚村庄先人来自那里时,朗介塔显得底气十足地告诉我;村庄的先人来自若尔盖藏区的包座。当我问及那为什么村庄里没有寺庙呢?朗介塔回答不出来,而是一脸的茫然。我也回答不出来,至少是目前回答不出来。 郎介塔老人今年整整七十岁了。个子不高,眼窝许是某种疾病治愈之后,朝眼眶内凹陷,眼睑生着白点,眼眸不再像年轻人那么明亮,而是透着浑浊的腌渍,但布满皱纹的脸笑起来,褶皱却更深了。 我跟朗介塔之间的对话,充满着不着调的错了频道般。他耳朵不大灵,而我作为一个外来者,彼此之间还多少存在着语言交流方面的障碍,在他而言,他只是重复一个单词,就以为我听懂了,而不再愿意多说。而我为了让他明白所说的意思,却是要将同样意思的词汇,不断地进行置换,他才能勉强听得懂我所说的话。况且,人家能够说清楚汉话,而我却说不来他隶属的民族语言。
每每行走在大山深处的村庄,遇到这种情形,这让我内心感到汗颜。朗介塔们及上几辈人,学习说汉话,不仅出于生存的考量,而且,我看得出来,也是渴望了解山外那个世界的需要。因此,他们就比我多掌握了一门语言交流的工具。 相比朗介塔们,我是受过相对完整的大学教育,成了年之后来到了这片岷山山区。从年轻时代起,就没想到学习人家的语言,更没像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大学者任乃强老先生,为了研究藏学,娶了德格土司的女儿,最终学会了一门流利的藏语。不学习人家的语言,又如何了解得到一个村庄的秘史呢。道理是这个道理,而这又何偿不是导致一个村庄的底色被褪了色的原由呢。
如此说来,还是朗介塔们更能适应环境,不仅是高半山恶劣的自然环境,还有社会人群所构成的更加险恶的环境。随着岁月流逝,朗介塔们年事已高,成为了村庄里的孤寡老人。然而,不论是城里人,还是乡村里的人,人人都有老的那一天。 想到农村高半山中这些孤寡老人的养老问题,这是我在所有走过的村庄里常常会遇见的情形;在房前宽敞的院落,在一把太阳照晒着的椅子内,坐着一位孤独的老人,沉默地遥望着群山。 倘若这时走来一个外人,那怕是他素不相识的人,也会热情主动地打招呼。 老人其实是怕孤独。不管是城里的老人,还是乡村里的老人。只要你停下脚步,跟老人闲聊一下,他生怕你听着听着不耐烦立马逃跑似,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不跟你聊个透,聊个够,就不让你走人离开一般。 果然,朗介塔也渐渐地打开了话匣子,聊着自己以及赵家的家长里短。 我果然逃跑似离开了他,因为我不知道他究竟会喋喋不休地说多久。
二
如果说,走在这个村庄房子与房子之间村巷就算是进入了内部,那么,由于村庄里没有人,抑或是碰巧遇见几个人,脸上却带事多,那里有闲功夫停止下来脚步和神色时,你总不好意思打断人家,只能像个局外人似。
在许多时候,我就是一个局外人。
当一个局外人的好处就是可以几乎不带感情色彩来观察一个村庄,对村庄里曾经发生过的恩怨是非,不做任何评判。因为作为一个局外人,我既不知道某件事的来龙去脉,更不知道隔了两、三代人的由来原委。然而,说到情感时,我觉得情感是需要时间来积累,山泉水汩汩地渗透冒出来一样。就像村口外面那棵高大上百年的水白杨树根底部,在裸露出地表虬曲的树根旁边,有一凼大约一米多见方的泉水,那是这个村庄唯一的生活用水来源。 也许是因为这一眼甘甜的泉水,才吸引着村庄最先来临的人,决定在此定居了下来。 那时,村庄周边的台地积着厚厚地腐质层,稍加耕种,就能生长出青稞。能够生长出青稞的地方,就是好地方。耕种是采取二牛抬杠的方式,当春天降临,林间的布谷鸟发出“布谷,布谷”的叫声时,村庄里的男人,将牦牛从圈棚内吆喝着赶了出来,套着犁,村口前面的晒场正在准备着一个隆重的春耕仪式。 村庄里的小伙子们些戴着用椴木雕刻的木头面具,在节奏分明的羊皮鼓点,锣钹声音的伴奏下,跳动着舞动着。 那是对大地的敬畏,对大地的感恩与对话。 泥土散发着树叶与腥湿的气息,峡谷内弥漫而来的水雾气息,村庄背后森林氤氲的气息。 随着羊皮鼓的敲奏,小伙子们些高蹈着舞步,透过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百兽面部,由嘴唇间的孔缝,小伙子在舞动的间隙,将隐藏在木头面具后面那双火热的眼睛,不时瞅着村庄里最漂亮的姑娘脸庞。姑娘的脸庞像三月间盛开的桃花,粉红色的红晕,尤如一个女子最美好年华时的底色,不需施粉抹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春耕播种的仪式欢快而热烈,那是艺术与劳动的完美结合,那是艺术与生活的完美结合。 仪式过后,男人们吆赶着两头牦牛,开始了翻耕,经过整整一个冬季的冰雪浸润,泥土翻耕时,裸露出褐黑的颜色,那是大地的底色。女人们身着逸长的氆氇,边用高亢悠扬的歌声表达着内心的情愫,边扬撒着一粒粒饱满而金灿灿的种子。 那是一个多么值得怀念的日子。 几场春雨降临,种子发了芽,钻出了松软的泥土。 转眼就是夏天来临,生长的青稞苗经过拔节、扬穗、灌浆,在旷野吹来的山风中渐渐地成熟,变成一片金黄色的波浪,一波接一波吐露出青稞的味道。 到了收获的秋天,一垛垛收割的青稞,耷拉在高高地晒架之上,经过来自雪山之上的阳光照晒,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整个村庄里的人又来到了晒场,随着手中的木耙扬起而落下,一粒粒成熟的青稞四处飞溅,归拢,装入牦牛皮制作的口袋内,背到了山脚下的磨坊。 水冲磨坊响起木轮飞快地旋转的声音,来自高山之上清澈的溪流冲击着木轮,提供着源源不断地能量。 枧水槽内流淌着听过杜鹃鸟、野画眉鸣叫的溪水,闪着幽暗而清亮的色泽,那是山泉的底色,是大自然对一个村庄眷顾的底色。 一轮皎洁的月亮,就在清风吹拂着,夜幕不知道何时合拢的时候,照亮着月光呵护下的磨坊,那是大山深处夜晚的底色,是多少人一年的收成之后,带着希翼的底色。 喜悦时会有着歌声,像长出的翅膀似划过深沉的夜空,思念宛如一轮映照在水面的月亮,只有昼夜不息的白水江水在奔流,而静止不动则是这枚永恒的江月。圆润而充满着女性的柔美,仿佛所有流逝的江水,都不会带走似,陪伴着夜色之中尤如剪影般的群山延绵。 充满着诗意的日子,始终是怀念中的底色,在心灵深处打上了难以抹去的印记。
三
一个村庄的底色,在生老病死的过程中,仿佛如同包浆一般,隔着久远的年生,也能感知着斑驳的沧桑。一个村庄的底色便隐藏在岁月的包浆内,变得逐渐让人无法看清。 这个村庄自诞生之日起,一直还保留着火化的习俗。
我没去坟场。
只能借助想像来感知一个村庄的火化地的坟场。这是因为在这个村庄,是县城附近唯一还保留着火化习俗的村庄。难怪,我走进村庄的内部时,在房前屋后居然就没有发现一具棺椁。
而且,听村庄里的老人说,火化只在冬天进行。过去,是从远处的寺庙请来喇嘛念经,现在则是请来端公,或者赵、杨两家都请,各自念经的念经,看日子的日子。这也充分说明一个传统而古老的习俗没有一成不变的,就像我们所处的时代和生活,都是动态的,在不断地变化着的过程之中的。
火化为什么只在冬天进行,就跟问这个村庄里的祖先是来自那里一样,并没有一个准确靠谱的答案。
那么,若是在春天及冬天之外逝世的人,则采取停放而不火化的方式。一直要待到冬天的来临,才能进行火化。
火化的材料跟在大自然中生存获取的经验,获取的哲学,获取的信仰一般,在物资条件匮乏的年生,村庄里的人是懂得取舍的道理,总是要把有限的材料使用到了极限。 这既是对智慧的考验,也是一门生存的艺术。
当生存成了一门艺术的时候,就像春耕、秋收以及节日跳木头面具舞蹈那个仪式,尤其是春节来临这个村庄也要跳木头面具舞蹈时一样。而艺术总是能够给人带来欢乐,唤醒人性深处最具活力的因子,给一个村庄带来欢乐祥和的氛围熏陶,在潜移默化的过程中,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的信仰以及归宿、文化认同。 艺术中的悲剧也是一种欢乐,只不过那是欢乐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居然契合着这个村庄火化这种传统而古老的仪式。尤其是来世这个理念,认为人从一生下来,就是要受苦受罪的,只有不断地修为行善,死后灵魂才能进入天堂。
当艺术跟他们的日常生产生活甚至婚姻丧葬联系在了一起,结合在了一起的时候,那时人们脸上的表情是多么地生动而丰富!在贫困的物资匮乏的时候,就像这座村庄的房子建筑一样,有着抱团取暖的格调气质。生者对死者的态度,注定是要体现在集体的力量上,砍柴的砍柴,送油的送油,跟春耕一样,火葬也是挺有仪式感的。
念经,超度亡灵。当所有进行中的这一切具有更加接近艺术本质的美感时,火化便具有精神层面的欢娱性,而不是单一的悲戚,肃穆,以及敬畏。 总之,一切的不好,在人死为大的理念中,一切都仿佛得到了宽恕与谅解。不论是赵家家族中的长辈,还是杨家家族里的老者,但有一条鸿沟却是不能跨越,那便是各自在不同的地点进行火化的仪式,骨灰也是各自处置,并不埋葬,而是真正地回归了大自然。 这种情形让人想起了在青藏高原上,牛食草,排泄出了牛粪,牧民们将牛粪收集,晒干,就成了燃料,一点都不浪费,生态环保。 人是来自大自然,最终要回归到大自然。
火化就成了这个村庄里的人死后,最凝重的一个底色。
也是化解和消除人与人之间是非恩怨一个沟通的渠道,在守灵之夜,人们谈论着一个人生前的好,当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着一个人的好时,这个人就已经不在了。不在了。既是一个事实的存在,一个生命肉体的离去,又是一个带着不能直截了当地言说的暗喻。
因为相信人是有灵魂的,因此,尽管作为人的肉体会消失离开,但灵魂却始终存在。
火化是让肉体化为骨灰的过程,然而,对一个几十年朝夕生活在同一个天地之中的人的情感,哀思,却又是从对这个人生前的向善开始。即便是有什么过错,恩怨,都是可以获得原谅与宽恕的。除非那是一个大恶大奸之人,是一个不招人待见之人。 泪水打湿了亲人们的衣襟,在守灵之夜,高半山上的夜晚寒风阵阵,在村庄背后生长着笔直针叶树的山岗那边,柴堆架成一座小小的柴山。
那是个冬天。降雪为火化仪式增添了庄严和肃穆感,天地之间,仿佛有道通天的光芒。火光从山岗背后的几棵生长着高大针叶树的地方腾空而起,映照着在一年四季之中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星辰与黑夜相伴的晴朗夜空。 柴火燃烧着,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在物资匮乏贫困的年代,就着一碗白酒,驱赶着夜晚的寒意,这只多少显得油腻的土碗,在众多的手里传来递去,酒是好东西,酒能抵挡内心的惆怅和寂寞,酒是液体,融入血液时能加快情感的流淌。 酒又何偿不是村庄里男人少言时的底色?
只是在多年以后,人们的生活渐渐地充裕时,人心却渐行渐远了。 在物资匮乏的日子,人与人之间有着那份真诚,那份伸出手叫人心暖。 旅游的到来,让村庄里的人兴奋了好长时间,但又距离高半山之上的村庄似乎有些遥远。旅游让人们看见了希望,让日子有了盼头。旅游却又是快餐式的物化行为,像具有发散效应的作用,加剧了村庄的分崩离析。
传统的价值观与现代的价值观之间,被看不见的外来力量涂抹了一层类似奶油般的色彩,粘稠而腻滑。一方面是面临仍然穷困的窘境,而在另外一个方面却是对物质诱惑的追求,在心理层面所产生的裂变,就像烈日之下的底色,被灼烤得脱皮,卷起了一道道四分五裂的裂纹。 沿公路一线的村庄率先富裕了起来,而在高半山上的村庄,却依然如旧。当一种平衡被外力打破的时候,青壮年下山离开了村庄,带着憧憬的神色,甚至对财富追求的底色,奔向了天南地北。
最关键的是文化的“断层”与“消失”。仿佛陷入历史的悖论和怪圈,村庄因人的遗忘,冷漠而显得冷落,大量最具活力和最具创造力的青壮年离开了村庄,势必就导致了村庄最具鲜活的因子萎缩,甚至逐渐地消失。 该如何消除因不平衡而造成的贫困呢,面对着日益消耗的有限资源,保护日益退化的生态环境,搬迁整座位于高半山的村庄,就成为决策者们的选择。 而要搬迁一座村庄,从物质层面是容易办到的。但是,从情感和习惯方面,却有着太多的难以割舍的东西。大量地青壮年外出务工,不仅为一个家庭带来了收入,这些走出了大山的青壮年,还增添了不少地见识,火化这个传统习俗也就不是绝对地只在冬天进行了。甚至,土葬也悄然开始。 如果说这是处于嬗变期的阵痛,那么,这个代价未免就有些太大了。更何况乡愁,又该去何处寻找。
四
与其说我是在寻找一个村庄的底色,不如说我是在追问自己生命的底色。失落往往是内心的虚空,不安又常常是无法安置的荒芜。长满了荆棘丛生的杂草,消失的抑或是一座村庄里耸立的房子,在搬迁之后,这些房子因长期无人居住而会腐烂,倒塌。 在这个海拔二千四百多米的村庄,在顺着村口的道路延伸,一直朝前,走到悬崖边的高处,放眼望去,便是峡谷间一座高楼林立的县城。 村庄与城,村庄与峡谷,村庄与村庄,过去都是依靠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来连接交往,这些在沟壑峁梁之间蜿蜒的小路,千百年来,就成了人们与外界联系的通道,一个走廊。 现在,沿着白水江畔,一条临水的公路,既让时间仿佛加快了起来,又类似血管一般不断地输送着动力。 那是现代的底色,是传统与现代更替时的底色。 而一个又一个位于高半山的村庄即将面临着消失,该如何在个人的记忆之中多少保留下一点村庄传统的底色呢? 是否将整座村庄里的村民全体搬迁到一个新地点,就能彻底地解决村庄内部的问题呢。
尤其是今年“8.8”7.0级那一场地震过后,这个以旅游为龙头的岷山山脉中段山区,仿佛一切在高速运转的过程当中突然停顿了下来,巨大的惯性,眩晕似的茫然,灾难过后孕育着希望。 面对着一个村庄的行将消失,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力量,衰变,先人的足迹早已湮灭在时间和风尘的深处,而每次的裂变,无不又是来自大自然和肉体的双重剧痛,消耗,寻找,迁徙,重新建立起生活的秩序。 柴米油盐,婚丧嫁娶。 日子一天天的到来,又一天天的离去。来去既是一个过程,又会垒积着新的积淀,现代文明从上个世纪初,以萌芽的状态闯入这片沉寂的群山环抱的大地,排斥、碰撞,妥协退让,甚至多民族的融合,在时代巨大的惯性推动中,村庄依旧存在。 遥望着云翳遮蔽状态中的村庄,我禁不住浮想联翩。 一个村庄的底色,或许是每天太阳升起时,那最初一缕光芒,照亮着皴染着一江夹群山的峡谷底部,那一块一块的土地,就是这么一些有限的土地在养活着这一方人。 一个村庄的底色,或许是那轮亘古至今的月光,轻泻在白水江畔,既照亮过先人的身影,又照亮过今人的相思,血脉一般生生不息。 一个村庄的底色,或许是浸透着悲欢离合的爱情,宛转悠扬的山歌。清早溪边小路间,背水少女那回眸一笑,放牧少年,骑在马背间,挥手扬鞭的吆喝,吹起的口哨。 一个村庄的底色,或许是一碗香喷喷的金裹银,拌面饭,洋芋糍粑,是葡萄架底下,一把南坪琵琶弹奏出的采花调和背工调……
一个村庄的底色,既是关于土地与人,人与人之间的精神构成,又是自己在一次次穿行之中,对自己生命人生的比对和观照。
2017年11月23日初稿
11月24——27日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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