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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杨家和刘家同住城东。杨家祖上有过读书为官的经历，虽然传到杨书丹一代，家道早已落寞，藏书也不剩几卷，杨书丹却不以为意，常以祖上为荣，日夜发奋读书，盼着将来鲤鱼跃龙门，再次光耀门楣。刘家从乡下迁居而来，刘铁识字不多，力气却大，为人十分爽利，出城打猎所得总不忘与邻居分享，人缘倒是极好。
那一年，杨书丹和刘铁的妻子各自怀胎。一日酒后，刘铁忽然说：“杨兄弟，如果两个娃娃一男一女，长大后就让他们成亲，再生十个八个小娃娃，你看可好？”
杨书丹哈哈一笑，刚要说好，脑中一个念头极快飞过：倘若真是一男一女，必然我生儿子，你生女儿，日后我红榜题名，要哪家姑娘作儿媳，可要细细思量。这个“好”字便说不出口，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刘铁。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不仅杨家生了女儿，刘家生了儿子，而且杨书丹终于没能高中，只在县官门下混了个文书，而刘铁参军杀敌，战功赫赫，竟被朝廷封为将军。
十五年后，刘铁挂帅归乡，县官率众出城十里相迎，远远见到一缕尘烟，恨不得一个头磕到地底下。刘铁没怎么搭理县官，却在县官身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杨书丹，立刻翻身下马，大踏步奔跑过去，将他扶起，两人携手入城。县官跟在后面，整个人都傻了。
第二日，刘铁命人给杨家送来金银玉器、锦缎布帛，来人恭恭敬敬地将一封信笺呈给杨书丹。只见信笺书云：杨兄，一别十五载，弟沙场临阵，生死置之度外，唯恐有负当日指腹之约，每向神灵祈愿，幸得灵应。今弟携不肖子刘惠归乡，当履约定，以全忠义。待俗务既定，弟必登门造访。
杨书丹一字一句地看完，愣在当场，心里大惑不解：“刘铁当年言辞粗鄙，怎么今日如此文雅，难道战场杀敌也能识字读书吗？”
当年的婚约，杨书丹只当一句戏言，刘铁却念念不忘。能攀上这门亲，真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日后平步青云，还需再看白痴县官的脸色么？杨书丹越想越喜，待下聘之人离去，终于喜不自胜，大笑出声。
门外骡马声响，去烧香拜佛的妻女回来了。杨书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女儿杨柳，只见女儿的脸色越来越差，便道：“柳儿，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小孩子家不得胡闹。”
二
当爹的不懂女儿的心事，当娘的懂。杨柳自出生之日便患有怪病，头发生得极快，但不到三寸长，必定掉落。这病虽然于命无碍，但女孩儿家，谁不希望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头发疏短，那是没有福分的象征。母亲寻医问药，用过大小十余偏方，后来发展到吃斋念佛，求祈神灵，仍是不见效果。
其时杨柳年幼，不太把头发一事放在心上，旁人却暗中作为嘲笑的谈资。十一岁那年的元宵节，杨柳跟母亲去看花灯，一个灯谜吸引了她，在灯下站了许久，始终想不出答案。她摇了摇头，正要放弃走开时，头发猛然一痛，身体不由得被拽了回去，和一人脸贴着脸撞在一起。
那人脸上生着癞疮疤，头发蓬乱，衣衫不整，露出胸前一撮黑黑的毛发，乃是街上的乞丐阿三。杨柳为灯谜出神时，不知谁偷偷将两人的头发绑在一起，还打了死结，就等着看这一幕好戏。杨柳和阿三相距不足咫尺，用力拉自己的头发，发结却越来越紧，母亲一时也解不开。街上人多，好事者几声喧哗，众人的目光很快都集中在这里，杨柳气恼万分，眼泪却簌簌地流了下来。
杨柳越是气恼，阿三越是无赖轻浮，尽拣些不三不四的风凉话说，后来还想动手动脚。就在这时，一名少年挤开人群，从袖中掏出剪刀，飞速将发结剪断。
当时杨柳顾不得道谢，捂着脸便跑。后来知道少年名叫吴尧，是裁缝家的儿子。吴尧经此一事，对杨柳颇为关心，杨柳也感激他不顾旁人嘲笑，替自己解围。两人都是少年心性，本没多少顾虑，此后偷偷约会，初次尝到相恋的万分甜蜜。有一日，吴尧忽然说：“待你长发及腰，我便让爹娘下聘，娶你过门。”
原本不放在心上的头发，就因为情郎一句话，变成了头等大事。杨柳开始呵护自己的头发，每日用花精洗头十次，香木梳发十次，对母亲的寻医问药也不再反感，用药不够害怕没有效果，用药过多又怕反受其害。
如此过了一两年，杨柳的头发终于停止掉落，就像淋过神水的花草，顷刻间越生越密，越生越长，乌黑发亮，光滑如缎。母亲认为是偏方有了效果，或者神灵终于保佑，而杨柳坚信这是自己用爱情滋养的结果，晚上入眠，常常从睡梦中笑着醒来。
到刘铁下聘之日，杨柳的头发已经长到后心，眼看再过一年，必可长发及腰，然而吴尧却未必能等到那一日。想到与情郎终身无望，杨柳心中一急，昏了过去。
三
杨柳大病一场，神色一日比一日憔悴，唯独那一头秀发仍然勃勃生长。杨书丹不禁心疼女儿，产生退除婚约的打算。
这几日，县官对杨书丹极为亲近，有空便登门造访，问长问短，相比往日的趾高气昂，就像换了一个人。当县官得知杨书丹有了退除婚约的打算，当时并不言语，出门后立刻传出风言风语，弄得满城人尽皆知。县官再适时向刘铁说几句谗言，添油加醋一番，同时暗示自己有个侄女也到了婚配年龄，贤良淑德，秀外慧中。
刘铁大怒。在他看来，儿子能否娶到杨家女儿倒不在意，可杨书丹不守承诺在先，阴奉阳违在后，二者都是他平生最为厌恶之事。当时刘铁正在练兵，佩剑和甲胄不及取下，便直往杨家而去，要问个清楚明白。
杨书丹对刘铁的突然登门深感意外。刘铁怒道：“杨兄，你若看不起我那不肖的儿子，舍不得千金下嫁，直接说一声便好，我也不会为难。你为何背后言语伤人，说什么我儿子配不上你女儿，便连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也不如？”杨书丹吓得魂也没了，扑通跪在地上，一再声称绝无此事。刘铁又道：“我手中这柄剑，在战场上砍过千万人的头颅，不知此刻是不是生锈了？”说完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杨书丹猜到背后是县官捣鬼，刘铁虽然在沙场历练，说话有了分寸，到底还是武人心思，易被蛊惑。如今之计，只有把女儿嫁给刘家，才能证明自己干净清白。杨书丹走进女儿房中，见女儿已经醒来，便道：“自此以后，你还是绝了吴家少年的念头吧！明日清晨，我便向刘家返礼，答应这门亲事，你若不从，我只好剪断你的长发。”
只见女儿面如死灰，杨书丹不忍再看，长叹一声，关门而去。
当晚，杨书丹夫妇突然被一声惨叫惊醒。两人闻声跑进女儿房间，血腥味扑鼻而来，杨书丹点燃灯火，只见女儿的身体躺在床上，头却不知去向。
四
杨书丹连夜砸开刘府大门，门卫知道他是将军的亲家，下手不敢太过。刘铁被吵醒，披衣而出，见杨书丹神色可怖，满脸血污，饶是征战多年，也吓了一跳。只听杨书丹骂道：“刘铁，你好狠的心！我女儿不肯嫁你儿子，你竟派人害死了她，还砍去她的头颅！你……你……你好狠的心！”
悲愤之下，杨书丹只盼骂出世上最恶毒的言辞，但读书人不会讲粗鄙之语，话到嘴边，反复只有“好狠的心”这一句。刘铁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杨书丹骂了一通，道：“刘铁，你若顾念昔日之情，便把我女儿的头颅还来，让她有个全尸！”刘铁道：“你闺女……她真的死了？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杨书丹哈哈大笑：“我早知你不会承认。你是朝廷大将军，岂能被这等事玷污的双手……只可怜，只可怜我那……哈哈……哈哈哈！”众人听他笑得一声比一声扭曲，双腿摇摆不定，神色如痴如狂，竟然就此疯了。
此事传遍全城，大家私底下都说，是刘铁求亲不成，碍于情面，下狠手害死了杨柳。杨书丹夫妇自知报仇无望，双双自尽，吴尧远走他乡，下落成谜。
但刘铁一口咬定，此事和自己无关。他下令全城搜索，务必找到杨柳的头颅，可迟迟没有消息。直到一个月后，巡兵在城外二十里的一处破庙中，发现一个乞丐的尸体，上半身被头发紧紧裹住。巡兵动手扯头发，没想到头发竟然韧如金丝，手掌上割出十几道血痕。
刘铁闻声赶来，砍了头发一剑。顿时，头发如同某种生物的触角一般四散开来，分为两团，各自拖着一颗头颅，快速爬向门口。这一幕大出众人预料，每个人都本能地逃开，待反应过来，两团头发已经爬出庙门，爬进不远处的小河中，再也寻不到了。再看乞丐没有头颅的尸体，已经严重腐烂，显然死去多时。
后来，河边生出两棵柳树，清风吹来，柳条轻摆，只是从没有人胆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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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8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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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7-11-8 13:4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