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雪夜听风 于 2015-7-21 13:57 编辑
我一直试图放慢自己。
在自然山水之间走久了,总想停下来,看一看走过的路。过去被自己忽略的细节,譬如:一些被我路过的小地方、小地名。不知不觉当中,或者说是上苍曾经不止一次的在暗示。而我却像个不懂风情的小男生,大大咧咧般熟视无睹。在许多时候,我就是这般的总是与历史中的湮灭擦身而过,脚下走着的地方,并非仅是风景。
从前年开始,我找来了不少的地方志,摈弃了读掌故的兴趣,突然在幽暗里闪现了一道光亮,如同黑暗中的光明引领。而寻找消失的记忆却是始于一次田野调查过程之中的访谈。我虽明了第一手资料的重要,却因往往在与当事人的闲聊时获取到的仅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信息。
怎么办呢?
唯一的方式就是查阅资料,在这些海量的文献当中,继续追寻着。
甘松古道,就是在许多资料当中出现频率较高的一个历史名词。
甘松古道在哪里?在这条古道上又曾经发生什么样的大事?
六月进入盛夏后,雨水格外丰沛。不是预期中的天气,雨水不断,道路状态也成了一个问题。原计划是去甘肃的一个叫博裕的地方,也因为头天晚上的暴雨而取消。博裕也是个小地方,名不经传。我现在对于热点风景名胜区有着本能的抵触,人多、车多,吃住行样样皆不方便,倒不如去像博裕这样的小地方,一路欣赏美景,还不需要购买门票。
然而,甘松古道却一直萦绕在我的心田。
就像阴平道、景谷道、子午道等一样,西北文化的辐射影响,就是通过这些大大小小的古道而传播的。不像现在,到处都是高铁、高速公路,许多小地方便被甩掉,而是从城市到城市直奔目的地。
我们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大国。农耕文明一直便是根深蒂固。
而乡村的沦陷是迟早的事情。
许多乡村失去了往日的记忆,正在渐渐变得空洞而遗忘。
更不用说寻找乡村的记忆了。失去了人这个最重要的主体,乡村又被一条条高速的公路、交通等设施所隔离,成为渐行渐远的往事。
带着这些杂乱的思考,我开始了寻找甘松古道之旅。
松是松州。现在又叫松潘。然而,在历史上,松州是松州,潘州是潘州,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关于松州,在我笔下已经写了不少。然而,关于潘州却不得不多写几笔。
潘州是吐蕃六部落首领潘罗支所建的一座城池。
大约是在公元十二世纪,潘罗支成为了吐蕃六部落的最大的首领。这六部落还包括赫赫有名的吐蕃大将格萨尔。格萨尔是历史上确有其人。只不过北宋以来,对于大渡河以西的地区,因为宋朝自打开始,就一直没安生过,也就无暇管理大渡河以西的事务。宋朝先是与辽、金一直在北方地区及黄河流域反复争夺打仗,自身都难保,哪里还有人力、物力、财力来管吐蕃的事务呢?
潘罗支呢,为了争取更大的利益,他也学习中原的纵横、远交近攻的策略。而宋朝呢,对于像吐蕃潘罗支这样的地方政权豪酋,采取能够拉拢尽量拉拢的政策。因此,这些地方小政权的首领往往又具有两面性。即谁的势力强盛时,他便依附于谁?反正两面有糖吃,最终潘罗支还是被西夏所斩杀。
这便是潘州城的由来。
我抵达潘州城遗址时是在一个下午的黄昏。
我喜欢这样的时段,黄昏雨后,高原天气空气格外的清新。一切都是经过雨水澄洗过一样,四周山岗中的森林也显得格外的葱郁,蔚蓝色的苍穹深处游动着丝绸一样闪亮的云朵。
站在古代的潘州城遗址上,尽管现在古代的城墙只残留一段城门的断垣,周围全是正在耕种的农田,然而,却依然能够感受得到当年潘罗支出门或者是归来时的脉息。
然,对于我来说,这就足够。
对于我而言,早就过了因为什么风景而兴奋欢叫的年纪。我喜欢在这样的下午黄昏,一场雨水之后,来到文献中所记载的地方。
村里的一个被当地人叫白叔的人,是当地知识分子。就像我所抵达过的村庄一样,在村里总是会遇见一些年长的有学问的老人。经过访谈,我意外地发现,原来甘松古道就在这里!
然安村临水而下,沿着类似一线天陡峭的峡谷穿行,就能通往甘肃。
道边的一处石碑上用红字写着元帅桥,我问白叔,“是红军长征走过的?”
白叔特意换着一身合体的藏装,中等身材,说话不紧不慢的。他显得非常自豪地对我说,“当年红军的九个元帅就是从甘松古道上逃跑的。”
既然到了甘松古道,我决意继续深入前行。
果然,过了然安村继续往西北方向,一路就进入了那个叫忒喇的大峡谷。
忒喇是古代的名字,现在改成了达拉。
就像许多古代的老名字,因为岁月流逝,时代变迁而改了名字一样。忒喇小道,原来就是甘松古道的一段。要说运气,也正是这样,常常是在弄清楚一点时,困绕自己的别的问题也随即迎刃而解了。
我常常在想,不深入偏僻,不深入现场,任凭你是什么天才,也不可能找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的。
渐渐我开始不大喜欢那类由文献到文献的东西了。因为在现场,你就有可能收获第一手的资料、收获第一手的证据。在这个碎片化的年代,要想真正做一点学问,不深入一线肯定是不行的。
因为有了证据,底气也就有了。
围绕着这些证据,就能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是胡适之先生早就说过的话。
就说忒喇这个地名吧。许多的权威们把地点都弄错了。特别是中国古代地图册里,把忒喇说成了在松潘、在雅安,失之千里也。
找到了忒喇,也就找到了在公元1253年秋忽必烈为什么要在忒喇分兵三路的缘由了。
忒辣又分为上忒喇和下忒喇,现在修建一条仅供一辆车通行的林区公路,狭窄的地方,仅能勉强过一辆小车。即使是在今天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
就是在1253年的八月,在灭掉了西夏王朝之后,为分割南宋与大理的联系,忽必烈采纳了手下汉族谋士的建议,沿着甘松古道,从黄土高原跃进青藏高原直接向云贵高原转进,对南宋实行大迂回、大包抄。
为什么忽必烈要绕道长途奔袭呢?
我想,不外乎是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一是宋朝的防线坚固,尤其是宋军中不乏杰出的军事将领,他们的布防,元军一时难以攻破。而松州尚在宋的掌控之中,想要步三国邓艾灭蜀的后尘,时代不同了。就连蒙哥也在攻打钓鱼城,企图占领四川,占领长江上游,然后顺江而下消灭南宋的意图也未能实现,蒙哥本人也战死在钓鱼城。
二是大理虽远,却是南宋的联盟。取大理,可达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效。
三是元军已经实现了无需后勤保障作战,每一名士兵配三匹战马,只需换乘而不需停留。更重要的是绕道皆是草原,可以保障马料供应,最重要的则是元军攻城掠地,主要是以抢夺财物、女人为主,可以及时得到补充。对于工匠和有一技之长的男人保留下来,为元军效力,而无用的男人则统统杀掉,元军的无后勤作战,速度快、隐蔽性突然性强。忽必烈采用汉臣建议,往往是先派使者劝降,不投降则才开始进攻。所以,一路上地方政权及豪求皆是投降或者望风而逃。
四是吐蕃王朝正处于衰落期,内部的纷争不断,忽必烈是经过事先侦察和精心选择的。况且,为了保密,最绝的是由八思巴创造了八思巴文,即新蒙古文用来传递军令,传递兵却不识此文,保密性极强。忽必烈绕开了强敌,选择了一条非常隐秘的道路,加之,十万大军不用生火,就能保证后勤供应,肉松加奶酒就可。
五是只有过了忒喇峡谷,才有开阔地带,也才有兵分三路的可能。(不到现场,是想像不出来)。
忒喇是文献中有记载的地名。
还有一个地名,也是文献中记载过的叫羊膊岭。
知道羊膊岭就是喇嘛岭时,我的心情可以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开心快乐。
羊膊岭,《水经注》上说那是长江的发源地。实际上,郦道元是没来过实地,他是把岷江源头当成了长江源头了。这也是我这次忒喇之行的意外收获吧。
我经常在想,从高速公路上一掠而过时,我们被这样一种现代文明承载着,而却离农耕文明却越来越远了。
让我还是回到那个古老的文学命题,也是哲学命题。即人是从何处来的,又将往何处去?
我觉得至少要基本弄清楚人是从何处来吧,只有这样,才可能弄明白将往何处去?
广袤的大地,就是穷尽自己的一生,也是难以走完的。
但,这并不要紧。先从自己身处脚下的大地开始。
一点一滴,走进一个又一个村庄,从路上的河流、大山、地名、风土人情等开始,因为只有在那样的地方,才能找到一些历史的蛛丝马迹,才可能选择该咋样保存下来的方式。
梳理自己的脚步,是为着不断的寻找。
忒喇,当我的脚步踩在你的深谷时,我的耳畔仿佛突然响着十万大军,如一群猛虎静悄悄地走过。他们从北方的草原跋涉而来,忽必烈坐在一匹枣红色的蒙古骏马之上,头戴锃亮的钢盔,钢盔顶插着漂亮的羽翎,在峡谷吹来的风中猎猎地飘舞,大将兀良合台、宗王抄合、也只烈簇拥在他的身边,他们有说有笑,依次穿过了狭长的山谷。
我站在忒喇深谷的桥上,仰望着几乎是笔直而陡峭的山壁和山峰,上下一千年的时光啊,在这一千年的时光时,曾遗忘过多少往事。
2015。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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