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雪夜听风 于 2014-10-7 20:27 编辑
我又次来到了西山，打开锁住的记忆。
西山的坡里，埋葬着包括父亲在内的第一代钢厂人。在近五十年来的岁月沧桑变幻中，这处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不仅变化很大，而且，连一些地形地貌也都发生了变化。
我沿着生锈的铁轨边漫无边际地走着，试图寻找到当年一些旧厂房、旧仓库，然而，除了这条早已停止使用的铁路，极难再找到能够唤醒记忆的物证，倒是铁轨旁边和铁轨内生长的杂草，给人感慨，给人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慨。
有时，我就在想，除了自己。大概现在是极少有人会光顾这里用搜寻的目光寻找，慢说外界，就是在钢厂成长起来的第二代、第三人恐怕也早就在现实生活的重压和匆忙里，遗忘了他们的父亲和爷爷们当年的足迹。
健忘是这代人的天性。
其实，仔细想一想，也才仅仅是几十年的光阴。在我的记忆中，感觉一切就仿佛是在昨天一样。
我走在后来建成的厂区马路上，只有当年父辈们亲手栽种的泡桐树已经长得非常高大，在这秋天的微风里，那树枝上浓密而枯萎的树叶，仿佛具有某种象征意味般快要被秋风扫了落叶。
在说到上辈人时，有人曾说，在刚解放时他们不过二十来岁，怀着对新生政权的那种朴素的感情，积极投身国家的建设。还有人说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上级或者组织上一声令下，父辈们立即就打上行包，不讲任何价钱，立即上路出发。
而我却每每在思考父辈们身上那种说走就走，说干就干的气质时，总是琢磨他们精气神、是什么在支撑着他们的底气？
最后，我还是得出这样的结论：那是坚定的信仰，理想主义。
是的，他们是一代有信仰的有理想的人。
我把他们这种信仰、理想比喻成金属的气质。
从四面八方，拖儿带女来到了这偏僻山沟里，许多的女人，也就是他们年轻的妻子，我们的妈妈们都没有正式工作，一律统一称为工人家属。完全是依靠父亲微薄的工资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要说爷们儿，我觉得父辈那一代人才叫真正的爷们儿，是真正敢于担当家庭责任的爷们儿。在那些年，几乎就没有听说父辈们中间有人闹离婚什么的。倒是在医院、技术人员，被称作是钢厂的知识分子当中闹离婚的不少。那些年轻的母亲们，虽说不一定个个美貌如花，但却一定是温柔贤惠，个个皆是持家的能手，众多的儿女，甚至上有老人，却把一个家庭操持得井井有条。
那时，他们考虑过房子吗？
没有。
他们考虑过自己孩子们的教育吗？
也没有。
他们考虑今后自己老了的时候，医疗养老问题吗？
还是没有。
从1964年共和国决策三线建设，到1965年陆续千军万马奔赴西部辽阔的大山野岭，那时，他们那一代人都不过是三十出头、接近四十岁左右、风华正茂的年华。
而决策者都是经过战争洗礼的人。他们深知，支撑战争的，除了战争动员、战争理论、战争准备等之外，更重要的是需要建设起一个完备的支撑战争的工业体系，需要大量的钢铁、大量的装备生产，大量熟练而优秀的产业工人、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
所谓三线建设，就是当时把沿海称为一线、中部秦岭以东、一线以西的地方称为二线，据我所读到的资料，三线的根据，就是当时的一线、二线地区完全是在美军轰炸机的轰炸范围，北边因为中苏关系恶化，原拟定在内蒙、甘肃境内的国防工厂也不安全，加之，这些西部地区缺水。特别是钢厂需要大量的工业用水，所以，选址再三，这才将这座现代化的钢厂迁移到大西南的偏僻山沟里。
而西南多山。
早在唐代，大诗人李白就在其《蜀道难》中叹道，“噫吁唏，危乎高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要进入西南，北边是剑门关，剑门之北是巍峨雄浑的秦岭，宝成铁路就是在这秦岭之间穿行。再就是长江，入夔门，溯江而上进重庆。
早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孙中山先生在其《建设方略》中云：内战不出川，外战不出湾。这个川，自然是指包括四川在内的大西南，即使是在抗日战争期间，大西南一直是稳固的战略大后方，作为一代雄才大略的毛泽东自然也深谙此理。
几年前，曾去过云南，为保障滇缅公路畅通，民国政府不惜组织十万远征大军，出云南，入缅甸对日作战。著名的驼峰航线，也是为着保障重庆支撑战争，许多美军飞行员及运输机损失惨重，摔入沿线的荒山野岭。
战争。是没有调教好的一匹野马。
兵者，国之大事也。
一个国家如果武备驰殆，势必将会落入十分危险的境地。
或许我父辈那一代人并不太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们却是知道，落后就是要挨打的这个朴素真理。
他们普遍文化程度都不高。许多人连高小都达不到。
但，正是他们这代人用自己坚强的脊梁背起了共和国历史上不应当忘记的创业岁月。
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三线建设自然也不可能置身桃花园。
山、散、洞。
国家许多大型重点项目都给了三线，大约二千多亿的资金也投向了三线。
许多的工厂、家庭来了一个大搬迁，除了房子，许多的家庭真是搬迁得非常彻底。老人、孩子，家里的坛坛罐罐都上了路，坐上火车、轮船沿着地图上所指的大西南而来。
所谓山、散、洞，就是基于战争早打、大打的预判，所有的工厂要靠山，便于在山上设立防空准备，散，就是要分散，避免被轰炸掉，洞，就是车间、厂房建在山洞里。
这也是后来三线建设许多企业难以生存的原因之一。自然，这是后话了。
据前政治局委员，当时西北三线建设副主任宋平回忆，当时国家仅有100亿美元的外汇储备，也差不多都用在了从西德、日本引进先进的设备上了。
像我父亲，老家是在武汉。
祖上是地道的武汉市人。
我还依稀记得，当父亲向家里人说，要去四川参加三线建设时，母亲嘀咕了几句；四川，在哪里呢？
是的。母亲完全是没有地理概念的。
她知道此去，不会一帆风顺的。
后来，在母亲晚年曾对我说，真是像作梦一样。
母亲所说的作梦，意思就是完全没有想过，这一去，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1969年3月，在油菜花盛开的日子，父亲带着我们全家来到了四川。来到了一个偏僻的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地方。去年，我曾独自一人来到了东北边的一座山顶上，用变焦镜头浏览着钢厂的全景。
在我非常外行的眼光看来，选择在这里建设钢厂，不得不佩服当时的领导人独具慧眼。西山是大山，如果轰炸机飞来，那一定是从东南边低矮的丘陵上空过来，或者是从我所在的山顶上空飞来。但是，只要在山顶设立高炮，那些入侵者也占不到太大的便宜，因为由于西山的高大，飞机是不敢作俯冲的，距离不够，要么是撞山，要么是被击落。
仅就此一点而言，在当时的国际国内背景条件下，选择在这里建设钢厂也没错。况且，东边就是一条大江，有着取不完的工业用水。
是的，我一再强调，我不是作什么评价。
评价是历史学家们的事情。我只是通过记忆来回忆，只是记录自己的经历，判断，以及作为一个普通移民的感受。
献了青春献子孙，献了子孙献终身。
这是父亲这一代人真实的写照。
在他们身上所体现出的金属般的气质，在我人生路上，一直陪伴着。就像精神这东西，是的，人活着，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不论当下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发生什么变化，我以为还是要有一种精神。
我所理解的那种金属般的气质，不完全是钢的，是硬崩崩的，而应当是钢性的，合金钢性质的气质，既坚强，而又坚韧。尤其是最让我欣赏的是那个韧字。
仿佛是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时候，始终有一种内在的力量，抗击着来自方方面面的磨难与压力。仿佛是人生在历经无数的过雪山之后，展现在眼帘的广阔原野，原野上生长着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美好。
是的。就是美好。
就是美好的一切，给人继续坚持、坚守的勇气、信心。
这种金属的气质一直潜存于我的血液里，我虽不敢自诩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但我做到了，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
沿着历史和文字的光芒，我寻找着，思考着，反思着。
许多的故事，是要经过时间的过滤，才能看得更加清晰。
许多的沧桑，也是要经过时间的梳理，才能体味其间的酸甜苦辣。
许多的细节，是支撑记忆破碎的残片。而太多的情感，就像这秋天收割之后，种植下去，大地再次发芽生长。只有对大地的感情，才能体现着一个人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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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7 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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