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行走在海棠花开时
文/月影
春分刚过，小区里的垂丝海棠又开了，粉白的花瓣像娇柔的玉条，海棠树的枝条是弯的，向着青灰瓦檐垂下来，我总疑心这花是攀着月光生长的，不然怎会趁着夜色就爬满了半壁粉墙？
清晨推窗，一枝海棠正攀在窗棂上。春晨的露水从花瓣尖滚落，在树下的青石板上洇出几点深色。记得几年前初见海棠花时，还不知道海棠有垂丝、西府、贴梗之别，只觉得这花生得清艳，开时如云霞委地，落时似碎雪飘零。
进入小区的风掠过回廊，花瓣簌簌落在草地上，我捡起一片夹进《陶庵梦忆》，书页间还夹着一片去年拾的银杏叶。忽然好像明白了张岱写“海棠妙处，全在含苞未吐之时”的深意，那些将开未开的花蕾，像藏着无数未出口的柔情软语，在春风中欲说还休。
午后沿着青石板弄堂走，弄堂拐角一户人家的西府海棠探出墙头，重瓣花朵累累垂垂，像是把整片朝霞剪碎了堆砌而成模样。这种海棠开得富丽，倒让我想起《红楼梦》里史湘云醉卧芍药裀，只是海棠终究比芍药多了几分书卷气。街边的茶肆挂着“海棠春睡”的匾额，老板娘说这是取自东坡诗句，却不知这典故原是说唐明皇将醉酒的杨贵妃比作海棠。
行至小区的荷塘边，忽见临水一株贴梗海棠，红得灼眼的花朵直接长在苍劲的老枝上，倒像是从铁画银钩的书法里绽出的朱砂印。这种海棠最耐风雨，日前一场急雨打落了满园的樱花，贴梗海棠却开得愈发精神。不禁让我想起李清照写“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或许李清照窗前的海棠正是这般倔强的品种。
黄昏时分我通过小木桥走进了孤岛亭，水边海棠映着粼粼波光，竟分不清是花影落进水里，还是游鱼跃上了枝头。石桌上不知是谁遗落的半阕词：“海棠开后春谁主，日日催花雨。”墨迹还未干，许是方才在此写生的某人留下的。晚风掠过水面，带着潮湿的花香，恍惚听见陆游在八百年前的低吟：“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
入夜后下起了霏霏细雨，雨点击打瓦当的声音像谁在轻叩门环，临窗探望，见窗外海棠在雨中愈发清透。忽然明白苏轼为何要“故烧高烛照红妆”，这般楚楚姿态，原是值得以秉烛相待的。雨丝斜斜穿过长明霓灯的光晕，将花影拓在宣纸窗上，宛如一幅天然的水墨小品。
更深露重时，檐角风铃叮当作响，朝窗外探头，霓虹灯光里的花瓣边缘泛着金边，形状很像是古画上的泥金笺，这让我想起了张爱玲说的人生三恨，其一便是海棠无香。可此刻暗香却在春夜浮动，分明有缕清甜萦绕鼻端，莫非这香气须得夜深人静时独嗅才能感觉到？
第二天清晨起床发现昨夜风雨打落了不少海棠，因为石阶上铺着许多淡粉花瓣，倒似给青石板绣了道滚边，保洁阿姨说：“这花最宜埋在梅树下，明春梅香会多三分清雅。”看来这是个很有文化的保洁阿姨，经短暂交谈，这位保洁阿姨原来是中学退休的生物老师。老师的话让我想起《浮生六记》里芸娘制作“活花屏”，将沙盆植扁豆置屏中，枝蔓盘延宛若绿窗。若以海棠为屏，不知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中午又见一株老海棠，树干中的皱纹如苍龙蟠曲，新生的枝条却迸发出鹅黄嫩绿。几个穿汉服的少女在老海棠树下拍照，团扇轻摇，惊起几只采蜜的青蜂。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许是在某个明朝的春日，也有闺秀这样倚着海棠，将团扇上的流苏穗子绕了又绕。
行至另一片海棠树林，这里的海棠花已开始凋零。落花随着小河流水中的小漩涡转圈，倒像是古人玩的“曲水浮花”游戏。河中锦鲤误将花瓣当作饵食，啜出圈圈涟漪。想起白居易写“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此刻虽无风无雨，却也忍不住蹲下身，将水面上的花瓣轻轻拢进手里端详，不禁生出深深的爱怜。
归途走到小区外街边，街边茶肆窗外的海棠正在谢幕，最后一朵花孤独的伫立在枝头，像是不肯落幕的小旦坚持要唱完最后一句。茶烟袅袅中，听见两位老者在讨论《长物志》里记载的海棠品种，说着“重台”“千叶”之类的古称，弄得我一头雾水，看来还要多读书，茶肆的窗格把他们的影子分离成了细长的竹节状。
入夜时雨声又起，推窗望去，霓虹灯下的海棠枝干泛着幽光，残留的花瓣在雨中微微颤动。此刻满园的海棠应都在经历这场盛宴后的告别仪式吧？这又让我想起了李商隐写的“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此时没有黄莺，只有雨打残花的沙沙声，像是天地在轻声诵念往生咒。
又一个春晨来时雨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朽木的气息，昨夜零落的花瓣已化作春泥。却见海棠枝桠间冒出嫩红新芽，蜷曲如婴儿握紧的拳头。原来凋零处早有新生在酝酿，这草木的轮回，竟比人间更懂得“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禅机。
站在屋檐下看蚂蚁列队搬运花粉，忽然记起《花镜》里说海棠有四品，皆木本。这“品”字用得妙，倒像是给花木封了爵位。此刻阶前的海棠新叶初展，在春风里摇曳着芳姿，不知她是否知道自己在这江南的暮春时节，已经轮回了千年时光…… |
发表于 2025-5-16 0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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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5-16 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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