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烟雨中的潮城
文/月影
每当晨光出现时，潮城总爱裹着轻纱。钱塘江的烟雨与天目山的风在盐官镇上空缱绻，织就成一幅半透明的罗帐。我撑一柄竹骨油纸伞走过青石巷，檐角的铜铃摇响着碎珠般的清音，恍若千年前范蠡与西施泛舟的橹声。
钱塘江畔的观潮台上，几个早早来观潮的人影在烟雨中已如米点。一个老船工将竹编的潮尺浸入水中，波纹在刻度间游走，像是龙王在宣纸上题写的狂草。忽然有人低呼：“潮神睁眼了。”但见东方水天相接处浮起一线银鳞，初时不过素绡轻舞，转眼化作数万匹雪练横空。浪头撞上镇海塔的倒影，碎成漫天琼屑，潮声却比碎玉更清脆。这是潮城独有的金石之音，六百年前修筑鱼鳞石塘的工匠们，早把精魂铸进了每一块严丝合缝的巨型花岗岩条石。
转过石莲庵的粉墙，烟雨在瓦当上绣出了青苔。庵前那株宋代银杏将金箔般的落叶铺满石阶，庵中飘出的沉香竟感染了银杏的清苦。忽听得木鱼声里掺进丝弦，原来是一个盲艺人抱着三弦在廊下唱《盐官宝卷》。“正月梅花带雪开，二月杏花送春来......”略显沙哑的嗓音漫过雕花窗棂，惊醒了梁间筑巢的紫燕。
沿洛塘河往西，乌篷船正推开翡翠色的水纹。船娘的红衣映在涟漪里，恍若徐志摩诗笺上未干的墨痕。过紫微桥时，橹篙点破水中天，云影散作满河碎银。岸边古宅的砖雕门楼上，牡丹状的缠枝纹浸透了千年烟雨，显现着张扬中的鲜活。忽见某户人家支起木窗，青瓷碗中碧螺春的香气乘着雨丝游来，竟比酒幡更招展更醉人。
当黄昏接近时，我还坐在南关厢的茶馆听雨。八仙桌对面是一个穿着香云纱的老者，正用长指甲蘸着茶水画潮汐图：“戊寅年秋潮，水头高过镇铁牛......”茶馆墙壁老挂钟的滴答声，和着檐漏敲打石阶的节奏渐渐合拍。跑堂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藕粉羮，青花碗里浮着糖桂花，甜香混着江南特有的烟雨味，倒比龙涎更沁脾。
夜色垂落，潮声从江畔漫入雨巷。酒肆门前的灯笼在雨雾中洇成团团胭脂，照着青石板上的水洼，每个涟漪里都盛着一阕《观潮词》。忽有夜航船顺流而下，船头马灯摇曳，像是遗落在人间的星子。我知道，等明日云开时，这些湿润的记忆都会化作盐官镇海塔檐角的风铃，在下一个烟雨季节来临前，替潮城守着千年未曾褪色的潮信。
皮影戏馆的竹帘半卷，昏黄灯光将驴皮剪影投射在粉墙上。白素贞的水袖忽而化作江潮，许仙的纸伞转瞬变作镇海塔。老艺人十指翻飞如抚琴，皮影撞在幕布上的轻响，恰似雨打芭蕉。隔壁裱画铺里，师傅正在修补查昇的条幅，笔尖舔过“海宁潮”三字的飞白处，墨色竟与窗外江水同涨同落。
檐角的风铃在暮色中摇摇晃晃，青瓦当上的螭吻吞吐着绵密水雾。整个潮城如一块浸透的松烟墨，在宣纸般的天空下慢慢化开。城中运河支流的水涨了三分，船娘的红漆木桨搅动着河水，搅碎了一城倒影。
青石板路的缝隙里钻出了细密的水花，油纸伞游过雨巷，伞面上水墨绘的兰草便活了过来。临街雕花木窗支起半扇，紫铜壶嘴吐出的茶烟在烟雨中蜿蜒，与对街药铺蒸煮艾草的雾气缠作一处。巷尾老墙的青苔吸饱了水分，在暗处舒展成半幅刺绣，针脚细细密密地绣着千年光阴。
茶楼临河那面支着竹帘，跑堂肩上搭着白手巾，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往二楼送茶点。靠窗几位老者守着棋盘，指尖摩挲着温润的云子，忽听得河中木船传来琵琶声。弦音裹着烟雨漫进窗来，棋子落定时，竟沾了几分《雨打芭蕉》的韵律。
转角伞铺的老板娘正在串竹骨，细篾子在满是皱纹的指间翻转。隔壁裱画店的门楣上，新糊上的洒金宣还泛着潮气，拓印的“紫气东来”四字洇出毛边，倒像名家笔下的飞白。忽有穿蓝布衫的后生抱着画轴匆匆而过，惊起檐下一串雨珠，正落在门前石狮微阖的眼皮上。
小河对岸的酒肆亮着灯笼，檐角的雨滴正落在青石板的凹槽。裱画店后窗透出清丽光影，年轻画师在灯下添完最后一笔，宣纸上的烟雨长巷便永远停驻在了谷雨时节。烟雨潮城，海浪在此安宁，千年的情愫，永不褪色。 |
发表于 2025-5-4 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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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5-4 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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